《青春的追忆》作者:[日]川端康成
目 录
第 一 章第 二 章
第 三 章第 四 章
第 五 章第 六 章
第 七 章第 八 章
第 九 章第 十 章
第 十一 章第 十二 章
第 十三 章第 十四 章
第 十五 章第 十六 章
第 十七 章第 十八 章
第 十九 章第 二十 章
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
第一章
御木麻之介夏天5点起床,冬天7点起床。春秋天则取两者之间。40出了头,就开始感到身子有些发沉, 大冷天6点起床也可以,只是生怕吵了女儿弥生和睡隔壁屋里的媳妇芳子,才控制着不早起。
御木把每天的时间安排得规规矩矩。上午是为自己,下午是为别人,晚上则是休息和娱乐的时间。上午的工作和学习,有时会拖到晚上;而为别人的事,有时要照顾对方的情况,延长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没有,但他尽可能空出晚上的时间。
睡眠的时间算谁的呢,不好说;多少有些模棱两可,但失去与他人的联系,该算为是御木自己的时间吧。也许是为自己的最纯粹而贵重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吃的东西不进来。从外界进来的只有呼吸到的空气。
有时自己的意识也丧失了。有时御木会觉得48岁的现在,也和孩子睡觉时长身体一样,自己睡觉时也在长大。即使肉体没有发育,可精神确实比昨天有所发展。
对于睡眠中的精神现象,在生理学、心理学上御木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他老想着什么时候要多了解些这方面学者的调查。说起睡眠中的精神,梦可算是一个抓手,然而,梦又不是纯粹睡眠的反映。
梦究竟是什么呢?
你看,最近御木做的一个梦:美国的舰载飞机上的机关枪,"啪——"扫射来一排子弹。啊!吃惊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铺席上。"噗——噗——"铺席上顿时出现一串枪眼。离御木睡觉的地方还不到一尺,梦中他看到了恐惧,可一睁开眼,脑子里并没留下多少恐怖的记忆。而且,梦中的恐惧还有不可解释的矛盾。
御木家在东京的旧市区。幸好没有被战火烧毁。屋顶上的瓦片和屋顶的里层,都比战后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在梦中,御木想着自家的屋顶,就是让机关枪扫射,只要钻进被窝,就安全了,于是他躺在被窝里没事。可当他看到子弹打穿屋顶时,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后来,他自己找了些理由来解释:也许,这只是席子和被子的问题吧。席子被打穿,可被子里是棉花,子弹穿不透吧。
梦里可没有这样的解释。只是他自己觉得屋顶和被窝很安全罢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脑袋露在外面也没事又怎么解释呢?脑袋必须得钻进被窝才会没事的呀。自家的屋顶结实,也只是把没烧毁的屋子和战后盖的屋子作比较;战争中,御木家的屋顶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屋顶而已。遭机枪扫射时,他觉得屋顶很结实,是时间上出了错吧。过去发生的事和现在的想法搅在一起了。
其实,既非过去发生的事,也非现在的想法。御木家根本没遭机关枪扫射过。战后,御木也从未想过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顶。这两件事都是在梦中初次体验到的。
梦的前半和梦的后半也有矛盾,连接不上。记得较清楚的是梦的后半部分。机枪扫射从一开始一直贯穿到结束。席子被打穿,自己躺着没事都是梦的后半部分。梦的前半好像是御木和女儿弥生在机枪扫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里,而像是在沟渠的岸边跑上跑下,没有一刻安宁。岸上站着一排柳叶稀疏的柳树。可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回事,自己又是一个人躺在屋里,前后简直一点也连不上。
沟渠边就只有自己和女儿两个人,没见其他家庭的人。家里,也只有御木一人睡着,没见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袭的梦中,家里人只有弥生一人出现,这也许是战争时,弥生是女孩,又是那个年纪,御木最担心她的缘故吧。可弥生竟在这时,在空袭的梦中上场了。
这个梦令人不快。不知这回战争的古人,是不会梦见空袭的吧。能够梦见自己遭到低空飞行的舰载飞机机枪扫射,"好歹也说明自己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呀。"醒来以后,御木想道。也许是不愉快的梦吧,梦里御木一句话也没说。
与这个梦不同,昨晚梦见的梦里,和陌生人说了话,连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么镇、什么村,反正是条乡下的路。路的一侧稀稀拉拉有几家人家。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树。大概是各家院里的树,或是柿子树什么的吧。路的另一侧是小山的山脚。山上树的绿荫像要遮盖住路的那一头。山脚下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那儿有一口老井。只剩下形状的屋顶,残破不堪。两根柱子上,垂着两根棕榈井绳。这是御木从未见过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条乡间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里收工回来的人以外,只有少数几个旅行客模样的人。他们的装束虽不能追溯到头扎发髻的时代,至少比现代的旅行装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装,这些与田园风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御木在梦中挑选的吧。御木自己穿着什么,梦一开始自己就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了。御木只是个观山景的人。
一个男人站在井边,一直盯着屋顶那边瞧着。看不清那人多大年纪。但能看到他黑发里夹杂着几缕银丝。从梦中分配的角色来看,这男人该是中年,太老了可不行。脸形、体形都是朴素、稳健、善良的。说他是老好人,可以;温和的人,可以;但他不是傻瓜。他眼里充满温柔的爱。悠然地望着屋顶。御木让这人的姿势吸引了,他凑近井台,满含亲切地问:
"您在瞧什么?"
"我搭了个小鸟窝,有雏鸟了吧。"
"啊,是吗?"御木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刚才御木走过来时,真看到过喂食的情景:大鸟飞回屋顶,雏鸟鸣叫起来,张开红红的小嘴等着食物。大鸟飞回来,又飞出去;又飞回来,看它们来来去去两三回。这时可真到了梦的有趣之处了。听那男人说话前,梦中的御木也没见有什么大鸟、雏鸟;可听那男人一说,就成了看见过了的。很自然地改变了过去。
御木平静地和那男的站在一块儿望着小鸟的巢。尽管没打听,御木还是自然知道了那男人为做小鸟窝,花了一天的工夫。有人来井边打水,就在鸟窝的紧下面,随着两个吊桶一上一下,轱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只要那男人站着,那些小鸟就一点不怕人。那男人为了防止行人和孩子恶作剧,每天这样守护着小鸟。御木很赞同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心里朦胧升起一股敬意。小鸟像是什么灵鸟,梦中的御木清楚地看到那大鸟颜色和形状都像燕子,像是叫什么雀来着。清淡色调的羽毛,鲜明而精巧。就是醒了以后还记得。可是,雀类没有这样的小鸟。那只是幻想中的鸟。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鸟的巢,梦中的老井场面消失了。梦中的舞台一转,换成了另一幅场景。这回御木看见自己了。
御木两手把五头白色的小猪抱在怀里,在柏油马路上走。还是乡间的小路,这回,一边是田地,一边是小松林。松林的那边好像是大海。松林高不过齐胸,应该能看到那边的海,可是看不见。抱着五头小猪真很困难,现实中也许是不可能的。结果,一头小猪从御木的胳膊弯里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猪横倒在柏油马路上,头先着地,像是死了。眼睛紧闭,四脚伸直,一点点僵硬起来。御木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赶紧用两手在小猪胸前、背后、腹部用力搓起来。冰凉的小猪,身体一点点热起来,头稍稍动了动,短短的尾巴也"咕噜咕噜"摆起来。小猪活过来了。
御木高兴极了。把五头小猪抱抱紧,又上路了。他在救那头摔到地下的小猪时,其他四头小猪都不见了;可当他把那头苏醒的小猪又抱起来的时候,那四头小猪又忽地出现在他的臂弯里。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松林一边出现了一间小屋子,抹着粗灰浆的墙,没整修过。屋里连窗户也没有。面向大海的一面该有门吧。刚才那摔伤的小猪又有些不对劲儿,御木心急如焚,刚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哝了一句:
"是啊,给它服一点'庞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哝着,却仿佛听到什么智慧之声提醒似的。
这时,眼睛睁开了,御木自己也觉得好笑。
"庞碧丹"是日本生产的一种维生素合剂。梦中自己把它叫做"庞布丹"是梦的关系吧,御木真是一本正经,一点没有开玩笑。醒过来一想,梦里出了洋相;出了洋相,梦醒了,御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给人做证婚人,小鸟啦,小猪啦,都是喜庆的吉祥梦呀。御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证婚人发言时,加进梦里的这些故事去。不知道鸟巢里有几只雏鸟,就算它有五只吧。可让人家生五个孩子,从现在的人口问题角度来说,显然是太多了。不,欢天喜地地结婚,对那个叫公子的新娘说说证婚人的梦卜,能生五个孩子,看来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一大早,御木泡在浴池里,想起"庞布丹"那洋相来,忍不住笑起来。
从浴池里出来,他剪开女性荷尔蒙注射液的管子,把液体倒在手掌上,往头上的皮肤上抹。今天早晨没人在旁边,没人在笑。最近,家里人看惯了,不像一开始那样奇怪得了不得。
听说女性荷尔蒙有利毛发生长。他是从筑地街"河豚料理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招待那儿听来的。说是不想再掉头发,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尔蒙注射液往头皮上抹。御木的两鬓头发有些秃,所以,他才决定试着用用看。
只是这女性荷尔蒙,对家里人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先礼后兵,试用之前,先和家里人说清楚。妻子、女儿、媳妇,都跑到梳妆台来看,妻子觉得不可思议,女儿直接说反感。御木当着三人的面,边往头上抹,边说:
"听说,最近姑娘们用啤酒洗头呢?……"说着,看着弥生。
"知道。"
"你听说过?"御木有些泄气,"我可不太知道。听说乌鸦湿羽毛般乌黑闪亮的头发,眼下不时兴了。"
"是啊,稍带点红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头有气味,稍放些双氧水,那就恰到好处了。放多了头发太红,故意这么做的呀。"
"我也听说过。"御木回答。从河豚店女招待那儿听来,还当是新鲜事,没有想到弥生她全知道,卖弄不起来。
"弥生的头发也加双氧水?"
"我头发软,也不那么黑。"
女人的黑发,什么时候就变了。小说家御木没有详细考证过。听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儿的话,他也无心去考证。
其间,女性荷尔蒙对脱发到底灵不灵,刚开始用了一个月,实在看不出来;每星期抹个两三次,家里人也就看惯了,看着发笑的兴趣也就没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家在福冈,父亲是矿主。新郎的家在新泻。新娘、新郎同在一个大学里念书,还没毕业,就恋爱结婚。结婚仪式在东京举行一次,福冈一次,新泻一次,总共举行三次。"真是浪费啊。"御木想。可从那独生女儿父母的角度来看,非得在老家福冈风光一次。新娘的父亲大里觉得:在新娘老家办一次,当然也得在新郎老家办一次。御木从大里那儿听来:新郎家只负担一半的费用。东京的婚礼、福冈的宴会全由女方家负担。新婚夫妇婚后的生活费,得由新娘大里公子的陪嫁来维持。新郎家以前像是很殷实,战后衰败了。
煤矿也像不怎么景气,面对庞大的赤字,婚礼的费用也许不能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两个都是学生,是早了点。做父母的嘛,趁还能给他们做点事的时候……"也许真像大里说的那样。
请御木做证婚人,是大里家的委托。大里一家,为女儿公子的婚礼,携家带眷地来到东京, 住在本乡街的旅馆里。仪式是下午3点开始,可要和女儿共进告别午餐,又要请御木对女儿说说话,"所以,上午10点就得劳顿大驾出马",御木照大里说的时间出门了。御木的妻子顺子,则先去美容院做头发,中途分了手。
"美容师要请到旅馆里来的呀……新娘要打扮,我们也得……"大里妻子说。御木想真该让妻子来这儿做头发。御木进去的时候,公子正在给新郎打电话。
"是嘛。醒了!你。我太高兴了。说好10点打电话叫醒你的。"公子用甜滋滋的声音说。
"3点以前, 没什么可干的?早点来吧,你。要你来哟。接我晚了,我可不答应。"
公子的母亲看看御木,脸上像是说,瞧,就这德性。
"昨晚,嗯,睡得可香呢,让我吃安眠药来着,爸爸妈妈也吃了。"
"喂!"母亲叫了声,公子回过头来:
"啊,御木先生也来了。波川你也赶快来吧。一定,尽可能早一点呀……"
公子还穿着旅馆里的宽袖睡袍,束了根细细的腰带。她没有坐着,而是蹶着屁股那种姿势打电话。大概是为了不弄乱新烫的头发,头上卷着块什么黑的布片。
电话挂断,她稍稍表示了歉意:
"早上好!"她给御木鞠了个躬,跑出了房间。高挑的身材,活泼泼的。她并不怎么漂亮,脸小小的,起立动作很利索。
"哪有婚礼的早上还给新郎打电话的新娘哇。昨晚,前天晚上,新郎来玩,吵吵闹闹到很晚才走。我呀,真怕旅馆里的人看了笑话,烦着呢。"公子的母亲对御木说。
"超过三年了嘛。"大里说。
"还是恋爱结婚的好哇。新娘像是没一点不安,快活着呢。"御木说。
"不是没有不安,公子这孩子不懂事。都是叫她爸爸给惯的。要出嫁了,更疯疯癫癫,自在惯了呀。"
"我来这里,让小姐不自在了吧。"
"哪里,哪里。除了这间屋,我们还订了个化妆、换衣服的房间……"
第二章
人生谁都难免有起伏,可御木不相信有不走运的时候。这四十八年来,他自觉没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他有一种在最不顺心的时候,工作情绪最高涨的脾气。就是说,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来抵御不走运的,以后回顾一下,那时也就成最好的时候了。
他真想在给新娘新郎的祝辞中说说这些话;可没有具体的例子,说起来不生动。想来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来。转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说不定会让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实在也不能说御木自己没有吹嘘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许是在这婚礼上的关系吧,一个绝妙的例子浮上脑际。
御木结婚两个月前,对象顺子向他坦白自己已经失贞的事。顺子当时19岁,用现在的计算法,该是17岁。两人近一年的交往中,御木一点也没在意,不用说,御木相信顺子是贞洁的。
御木为了平息这份打击,也许是为了拂去妄想,他埋头于工作,那时的作品,竟有幸获得了成功。
可是,结婚的那晚上,顺子有贞洁的印记。御木第一次问起顺子失贞的情况。以前他从没想要顺子说明什么。听了多余的话,只能明显形成多余的想象;附着些多余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御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结果,获得了作品成功的幸运。当然不能说,顺子失去了一半的贞洁给御木带来了幸运,但兴许可以说,当时御木没有盘问顺子给他带来了幸运。
已经到了媳妇进门的年龄了,过去曾经痛苦过一阵的顺子,看起来早把那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坐在证婚人席上的御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间的妻子,从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装出看看新娘的样子。
顺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脸上泛起了红晕很放松,御木见了,微微地笑了。新娘还以为是朝着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御木回了个谁也没有察觉的微笑。这时新娘正用刀把鸡切成小块。御木没想到让人回敬了个微笑,止不住心里暗暗好笑。
"波川!"忽听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学生制服来才有味儿呢。嗨,新娘没有女学生制服吧。"那人打趣着说。
"没有哇。女学生服装自由嘛。我觉得,男学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领,金纽扣上刻校徽的还可以。男学生还是挺守旧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装?……"
"是啊,新做的。穿学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馆里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才有趣呢。"
"穿学生服出席婚礼,我可无所谓,可要让客人们见笑不是。况且,学生服也太旧了呀……"
御木听了这话想,东京、新泻、福冈三处宴会,新娘方面的大里家,看到新郎穿学生服该会不高兴吧。波川要是真把学生服穿到底的话,也许还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这东京、新泻、福冈拖着做"证婚大巡回",真想在祝辞中调侃几句。
波川是学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御木自己也让儿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个大学的同学,结婚后还一起继续学业,御木觉得很少见。自己是受新娘家的委托做证婚人的,说是"超过三年了",可御木对他俩的恋爱过程一点也不清楚。从两人的样子来看,像是关系很深了。新娘有些腼腆,但还是看得出是个玩性重的主儿。
御木站起来发言时,看到那边角上的桌子旁坐着些学生模样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学吧。
致辞完毕,招待已经在身后等着帮御木推好椅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有位客人说想见见您。"
"要见我?"御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什么人?"
"说是叫石村的。"
"石村?"御木一下子想不起来,"男的还是女的?"
"呀,我也是听大门口的人传话进来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帮我去说一下,接下来来宾致辞,证婚人走不开,问一下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招待回来了:
"说能不能让她在大门口等一下,一定得见见您,怎么办?是个姑娘。"
招待没说"小姐",而说"姑娘",大概衣着打扮不怎么样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这个时候在波川、大里两家的婚宴上,除了家里人,几乎没别的人知道呀。这个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家去打听了,才知道上这儿来找的吧。因工作关系,御木的客人很多,家里人也惯了;他不在的时候,就告诉客人他的去处,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着,想着,御木觉得这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过的,他忽地想起来了。他想起妻子顺子被夺去贞操的事来,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顺子的亲戚,自打和御木结婚起就再也没有来往过。
新婚旅行之夜,听顺子说,石村家父亲死了,顺子去帮着守夜。石村的儿子两日没怎么合眼了,顺子像这家人的女儿一样心疼他,在二楼壁橱里空出块地方,叫他睡觉。被子两个角都抵满了的狭小地方,那儿子忽地一把抓住顺子的手,把她拉过去。 顺子没有叫。这时已过了深夜3点,顺子没回家,一直干到了早上。顺子并不讨厌石村家的儿子;只是那家伙,在给父亲守夜的时候,还干那种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恶。
御木直到后来才理解:父母亲死的时候,又悲伤又疲劳,相反那种冲动反而会更强烈,有可能会失去控制的。顺子当时也疲劳,又抱着同情,说不定什么地方不注意引起了那儿子的冲动吧。说是这样说,可第一次听顺子说是在给父亲守夜的时候,御木还是大大吃了一惊的。御木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想象:石村要不是那样粗暴,顺子伤感的同情也许会发展成爱情,同他结婚的吧。
这个叫石村的姑娘为什么要见御木呢?也许不是找御木,是来找妻子的吧。假如真这样,还亏得招待没去通报妻子而是来通报了御木呢。
等新郎同学的预定祝辞全结束了,御木站起来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样穿着不时髦。看上去像是为了出门才梳了梳头似的。眼里无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岁的样子。
姑娘觉得出来的是御木,可御木通报姓名之前她没做声。
"我是御木……"
姑娘递过来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么都没写。真给御木想中了:是来讨钱的。信中写着,石村患结核病,卧床多时,还用了"命在旦夕"之类的话。瞧着那姑娘无神的眼睛,御木脑子里忽地掠过,眼前这姑娘该没有传染上吧。
"来,来,到这儿来……"御木把她引到稍宽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细长的脖子低垂着,嘴唇的形状很好。
御木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顺子要是没和自己结婚,和石村结婚也会生下这姑娘的。没这可能。这闺女有和顺子不一样的另一个母亲。顺子和石村结婚也该生出和这闺女不一样的另一个孩子。
御木这种奇怪的同情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妈妈呢?……"
"是。"
"健康吗?"
"我妈妈现在不在家。"
御木从没见过石村。新婚旅行后,再没有听妻子说起过石村。当然也没问过石村妻子"健康吗"的话。御木从没打听过石村的家庭情况。
御木把随身所带的钱装进石村的信封里。姑娘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来要钱的吧。石村差这姑娘来要钱的时候,该会对孩子说自己同御木夫妇是什么关系呢?大概说是亲戚吧。也可能说顺子是他过去的情人吧。两者并非都是没影子的事,可怎么说也没有向御木夫妇要钱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抬头只写了"御木",既没写麻之介收、也没写顺子收;不知石村怎么说的:是让把信交给麻之介,还是让偷偷交给顺子。就是顺子,自从那人在父亲守夜日出了那种事,也早就把以后能在经济上接济他的亲戚关系斩断了,穷极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当成要钱的把柄吧。不管怎么说,能来要钱,对御木夫妻来说,总不能把石村当成毫无关系的外人吧。
御木坐在椅子上目送离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里留下一丝后悔:自己应当拒绝才是啊。
他回到宴会席上,顺子正在用汤匙搅拌着咖啡里的砂糖:
"新郎说他喝咖啡喜欢不放糖……那新娘也正发愁着要不要放糖呢。"她从新娘胸前探出脑袋对御木说。
"谁说的呀,我可一点也不发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装腔作势呀。"
顺子看到丈夫脸色不好就不做声了。
御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来。新郎的父母亲过来,向御木夫妇致谢,然后说:
"说是就让两人的同学送他们到车站,您看好吗?"
"好嘛,年轻轻的。"御木回答。
御木夫妇的车来了,新娘母亲把装饰桌子的花束递给了顺子。
到大门口来接御木夫妇的媳妇芳子接过了花:
"啊——好漂亮!"她闻着蔷薇花的气味,"受累了吧。"
"没怎么太累。结婚仪式不错呀。可还得让拖到新泻、福冈去,真有些吃不消。当地也有人能做证婚人的吧。就不能叫当地的?……"顺子看着御木说。
"那可没办法拒绝人家。说是御木夫妇做证婚人的消息早发出去了。顺子不是没去过新泻吗?权当去旅行吧。"
"听说我们的车旅费全由大里家包了。心里不好受,玩也没心思。电视里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矿工人苦得很。结婚仪式在东京举行过不就好了嘛……"
"说的也是。"
顺子去隔壁屋里收拾脱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帮忙。留下弥生照顾御木换衣服。御木把石村的来信团皱,愁着没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儿的是芳子、弥生中的哪一个呢,他想着,问了一句:
"来过个古怪的丫头吧?"
"是、是,来过的。"弥生想起来,"到你那边去过了吧。"
"去过了。"
"我先还以为又是什么来问要不要女佣的人呢。说什么都想见见你,看她那样儿可怜,我就……"
"是嘛。"
话头就此打住了,像是并没有引起弥生的好奇心。她们看惯了这样的客人。说是以为"要不要女佣"实在是很瞧不起对方的话,也可见这个家庭经常有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女孩子,突然来问"要不要女佣"的事。
御木并没有让弥生别对其他人说。弥生把姑娘来过的事刚告诉过顺子,说过也就过去了。御木把钱给那姑娘时也曾想过,给了一次,会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没个底呢?顺子知道石村姑娘来要钱,不会给这家里再引起什么风波吧。
见过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顺子在说咖啡里放不放糖的事,御木心里觉得异样,也许不只是变了点脸色,而是脸色不好看吧。二十几年前,对御木,更确切地说是对顺子成为大问题的那个叫石村的人,眼看着要穷死了;而什么也不知道的顺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讨论着咖啡里要不要放糖的问题。顺子并不冷酷,也没有对石村进行报复。御木一家和石村一家也并不要争什么高低,顺子不是什么胜者,石村也不是什么败者。
御木往弥生端来的红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着,一边看着弥生在那里把花分开,插在一个个花瓶里。只有她是顺子养的女儿呀。
御木自己也说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时,怎么会涌出什么"顺子和石村结婚的话会生出这姑娘来的吧"之类的奇怪想象的。
"洗澡水准备好了。"芳子跑来叫道。
"我喝完这个就去。叫你妈妈先洗吧。"
"妈妈已经洗好了。"
"是嘛。"
过了三四天,上午10点。
"那姑娘又来了。"弥生跑到书房里来报信。御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么也没说。
"说是来给父亲赔不是的。"弥生稍停了一下说,"我去叫她下午再来吧。"
"不,让她在大门口,我去。"御木站起来去了。石村姑娘低着头,一只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实在太难受了,特意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什么?……"
"说父亲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没生病。"
"上当啦!"御木想,"真这样,傻乎乎的,还不如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亲叫你来道歉的吗?"御木轻轻问了一声。石村姑娘摇摇头。脸色变了,可没哭出来。
"那样的话,你不来道歉也没关系。我对令尊大人的病,并不关心……"
"对不起。我,回去后,父亲告诉我原委,我又难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钱我一定挣了还给您。"
"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钱不还也不要紧……你自己想好来这儿道歉,已经足够了。"
"谢谢。"说着,还像一点不想走似的站着。
"就这样吧。"御木催了一句。
回到书房坐下,又想起刚才石村姑娘说的"原委"来,"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顺子的事啰。"
第三章
御木结束了新泻、福冈的"证婚人大巡回"坐船回到了濑户内海。从福冈又去别府温泉转了转,这才乘上了去大版的船。新郎新娘也一起去了。
"你们三次新婚旅行呀。"御木的话一出口,新郎波川就接上了口:
"让先生您做了三次证婚人祝辞。让我钦佩的是,三次您都说了不同的话呀。"
"嗯,这祝贺的歌呀,三遍才抵得上高砂屋唱一遍。与其说三次不同的话,还不如让高砂屋唱一遍更有婚礼气息,还会产生让人屏息聆听的效果呢,那就更符合传统和习惯啦。"
"不用传统形式的证婚人致辞,新泻和福冈的人也挺欢迎嘛。你说呢。"波川征求新娘的同意。不用说,公子点了点头。
"证婚人祝辞也有些规矩吧,我不太懂那一套。"
"在福冈您说的那些话,让我脸上烧得不行。"公子说。
"就是婚礼早上,新娘还给新郎打电话的事?……"
"什么穿着旅馆的睡袍,束着腰,头发里卷着黑布条什么的,说这些干什么?"
"比这更悬的还有呢……"波川搭了一句。
"'三年恋爱的结晶,我看两人恋爱中像是都没有情敌,三年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您这样说的吧。说说看,这话怎么理解好呢?"
"我只是说两人的恋爱明朗、纯洁,没别的意思。"
"是吗?不是'没有情敌的恋爱没劲'的意思吗?让人觉得她、我,这三年里除了我们俩没被其他人喜欢过……"
"没有这意思。你们被别人喜欢,可你们不去回应,情敌不就出不来了嘛。"
公子低下头小声窃笑起来。
去别府是公子父亲大里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经到了福冈,就让新婚夫妇去一次别府,再坐船玩玩,同时也是为了犒劳犒劳证婚人,希望御木夫妇同行。恋爱超过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觉得不大再会妨碍小夫妇俩的亲热,而且和他们一起仿佛很快活似的,于是,就打消了从福冈直接坐飞机回东京的念头。在神户上岸后,和波川夫妇分手,御木夫妇该顺道去一趟京都。
可谁知在福冈遇上了御木的同窗旧友——福冈大学的教授出水。久别重逢,怀旧之情洋溢,出水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去别府。波川、公子在这个出水教授面前显得有些拘束,毕竟两人都还是学生嘛。
福冈到别府坐火车去。出水不去的话,正好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出水一来,新郎或新娘得有一个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俩不愿意就一同去找别的座位了。
出水对第一次见面的御木妻子讲了许多他们学生时代的故事。尽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顺子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非得成为故事里的一员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听到呀。御木学生时候的事,从来就不对我说呀……"顺子应付着。
"我可是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别人倒给记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说。
"老朋友嘛,就是这么回事啰。你也会记着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别人大致是弄混了记住的吧。"出水笑着说。
"太太,我的话也靠不住哟。记忆和追想本来就不确切,什么时候又走了样也不知道。一个月前,开了个九州同学会。和我现在一样,大家说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有个故事多少有些走样了,可谁也不去纠正它。明明知道错了,可还是添油加醋,错上加错,渐渐变得有趣起来,于是,更觉得过去是多么值得怀念呐。"
"也许是吧。"御木附和着。
"从那个同学会上批发来的故事可多呢,到别府的旅馆里再说给你们听吧。"
于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问一下,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御木愣了一下。
"对手?指情敌什么的?……"
"是啊,是啊,你在证婚人发言里也提到过的吧。"
出水作为市里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请去赴结婚宴席了,"情敌嘛,有也罢没也罢,说来话长。我说的是你生活上的对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是说,你们作家群里的对手啦,竞争对手啦。"
"没有吧,这样的人……"御木回答说,"没有哇。我们的工作既没有胜负,也没有等级嘛。"
"这种情况,我是英语系教师很清楚,你们的世界里,生存竞争难道不激烈吗?"
"一点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竞争呀。我没碰到过这样的竞争嘛。高中考试以来,我像是没有和谁为了什么竞争过。入学考试嘛,那可是没办法的,可不清楚对手是谁,怕是罪名很轻吧。没有那种把对手弄掉,自己进去的恶意嘛。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记得和人有过什么竞争了。"
"你这样想的话,可是真幸运呀。"
"幸运还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有好处。"
"有好处的哟。不感觉到生存竞争,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宽心话嘛。你既有才能,又有个性……"
"你过奖了。我觉得只有勤勉罢了。不是人们所说的天才出于勤奋,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从不妒忌羡慕别人的才能。没有这种必要。我真心钦佩别人的工作,这是我们勤勉的基础嘛。这和会计科科长一个人,英语系主任教授一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呀。你看,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人,争抢一把交椅,也许是奇怪的事吧。刚才你说过情敌的话吧,譬如有两个男的抢一个女的,那么,这个女的要哪个男的,可以说关系到她的一生。可是,两个男人不管哪个坐上会计科长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信口开河呀。"出水歪着嘴笑了,"自由职业里也有职业病吧,你这样的大概哪里麻痹了吧。"
"麻痹?你不就问我有没有好对手,竞争对手吗?我不就是只说了心里没有吗?你不信我的话?"
"我可没说不信呀。你如果没有竞争、没有嫉妒、没有羡慕,那你对于人也感觉不到敌意和憎恶了吗?"
"是感觉不到呀。"御木当即明确地回答,"对于特定的人,真的没感觉到过。"
"嗯。那你很寂寞吧。对人会愤恨会憎恶,那可是人的长处呀。"
"会愤恨,会憎恶,当然是好事啰。当你有了敌人的时候……可我只说了没有,其实倒也没想过有什么寂寞。只要没有寂寞,那就能乐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厌世难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吗?"
"也许是个缺陷。厌世的、乐天的离别,大概不会有这种事吧。你还是一种麻痹,难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吗?"
"是啊,妄想的话,没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来,在人际关系上,真是没有被什么妄想烦恼过。"
"你该没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饰,故意对旁边的妻子说:"那是启一君的父亲呀。"
顺子水灵灵的眼睛上的眉毛耸了一下,点了点头。过了40岁,只有这深深的瞳仁还给人留着些年轻的印象。17岁结婚时的顺子老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看,也许御木正在想这个呢。
启一受御木的学费资助,四年前大学毕业了。现在也经常随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见了都以为他要和御木女儿弥生结婚呢。因此,顺子也从丈夫那里听来:启一的父亲大学毕业那年自杀了,他母亲也追随其后自杀了。
"启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问了一句。
"嗯。是个优秀的青年,常来我家玩……"
"常到你家来玩吗?"出水着实感到意外,鹦鹉学舌般反问了一句。
"是啊。"
"嗯。"
"太太也认识他?"
"我们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么话头一下卡了壳似的,做出吃惊的表情,沉默不语了。
御木又开始想自己的事,他没想话题里的道田,却想着今天早上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从御木和一个叫早见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银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橱窗前开始的。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两人在那里站着。橱窗里摆着像是新近从英国来的料子,时髦的春天的料子。"真不错啊。"看着想着,"早见干什么去了?"御木心里想着,嘴里没说出来。他叫太太一起进去看看,太太也就跟进来了。御木在店里看着料子,忽然回头一看,只看到早见太太抽出几条春天用的薄薄的围巾,苏格兰产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产的。这家店是男装专卖店,该没有女性用品的,可梦中却有。早见太太像是很喜欢又拿不定主意。
"我给你买吧。"突然,御木开口说,"这些东西,我给你买。"
早见太太什么也没回答,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些,多少钱?"御木问店员。
"两千七百元。"舌头像是转不过来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
"呃?"
"两千七百元。"
这个店的东西该是很便宜的。
"多少钱?"
店员问烦了,摆着架子干脆不回答了。高级店里的人老在顾客面前耍态度。
御木气死了。正想对他说"去叫老板出来",梦醒了。
醒了之后,让御木怎么也想不通的不是买到买不到那些围巾,而是怎么会想起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的。怎么想都想不过来。早见是个比御木大十几岁的作家,几乎不碰头。太太也只是见面知道,从没说过话。她不是什么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发福。平常,早见太太从没在脑子里出现过,怎么会两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橱窗前,还想给她买围巾什么的。为什么早见太太会成为梦的对象呢?御木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时,心血来潮之类的情绪一点没觉得,什么也不为,反正是想给别人妻子一些东西吧。没有人让御木给早见太太送过东西呀。可那清清楚楚两千七百元的标价又是怎么回事呢?梦就是再无聊,也该是与自己稍稍有关的人出来吧。
梦见早见太太,实在是料想不到的,这反而使御木对梦更在意了。两人去过的那店,御木也去做过两三回衣服,店员也并没有那样冷冰冰呀。御木还没把今早的梦告诉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边现在就想和顺子说。怎么听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梦来,御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么说呢,人生的变迁,时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当成对手的吗?你说你高中入学考试以来,没有过什么竞争,那道田也没被当成对手啰,那可就更惨了。他是和你竞争才死的呀……"
"没有人会为了和人竞争去死的。"
"道田对你充满了嫉妒、羡慕、敌意、憎恶——你现在所不需要的情绪,所有对抗心都让他受不了才自杀的呀。"
"死人没嘴,什么也说不了。"
"遗书上滔滔不绝地写着呢。给你看了不好,就没让你看,你该听谁说过吧。"
"遗书这种东西靠不住。自杀者总把自己打扮成悲剧人物。那是最后的自我辩解呀。自杀者有一种心理:遗书像绝对真实的东西,一定能让人相信,于是,他想试着用来遮掩虚假。"御木用稍强硬的口气说。他内心不快,旧伤隐隐作痛。
"和你竞争失败,也是虚假的?"
"我不记得和道田君竞争过。没输也没赢。"
"嗯?他怀疑自己的才能,把你当做对手来考虑,结果成了逃避到死亡里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国吧,有一本关于'自杀者遗书的虚伪'的研究书吧。"
"文学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来看法国吧。隆普罗佐夫的《天才论》,当然也算一种偶像破坏论啰,撒谎的人自杀,也算是那本书的一个结论吧。也就是说:自杀对于自身是最大的撒谎。"
出水的脸让香烟包裹着,瞪着御木说:
"真是最大的撒谎吗?第一次,给御木麻之介最大赞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遗书哟。这也能说成是最大的撒谎吗?道田的儿子长大以后会读他老子的遗书吧。于是,他会尊敬你吧。道田在遗书里没写一句抱怨你的话,他没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儿子好像没读过那份遗书吧。道田的父亲没把它烧了吗?"
"反正你照顾了道田的孩子,可见你们缘分很深。道田割开手上的动脉,跳进大学里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御木没做声。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后,他情人自杀的情景:服了安眠药死去的母亲身边,睡着一个婴儿。三四个道田的朋友一齐去给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母亲把抱着的婴儿让学生们轮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启一。那死去情人的脸仿佛变得更年轻了,静静的,美极了。学生们对这情人留下孩子,追随道田而去,对道田的死怀着一种无尽的哀思。情人家里很穷。
御木也想过让女儿弥生和启一结婚的事。
到了别府,新婚夫妇赶快像逃出地狱般地出门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间,剩下御木和妻子两人在房里。
"启一的父亲真和你那样竞争过吗?"妻子问。
"都是传说。二十五年过去,传说就生出来了。"御木极力否定,心里只剩下被冬天阴云笼罩的天空吸过去似的感觉。
竞争心、对抗心,还有嫉妒、羡慕、敌意、憎恶,如果这一切语言表现的感情真的没有了的话,那么,不就成了无能的人,残废的人了吗?御木自己也认识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饭时,御木想:"出水又会带些什么话题来呢?"
第四章
京都旅馆的女主人带御木夫妇去房间,像是特地引御木夫妇看什么东西似的,她从二楼的走廊上眺望着庭院。
"看什么?"御木问了一句。
"鸢会来讨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师傅还没拿出去吧。常叼着鸡头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着很长长的东西在飞,你猜是什么?一根鸡肠子……"
御木刚坐下,怕麻烦不愿站起来,伸长脖子说:
"食物放在院子当中?"
"是啊。正好是现在这时候,要飞下来了。就是那鸟也很懂事的,不给它东西吃,它就围着厨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来似的。"
"是背面东山上的鸢吗?"
"是啊。"
这"鸢之旅馆"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御木夫妇看一下。
庭院里大草坪周围,种着树。围绕着草坪的路边,恰当地点缀着些石头。
鸢没有等来,女主人先下去了。
这里像是战后把谁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馆。
"你一点不累吗?真想赶快洗个澡。船里的淋浴是咸水吧,洗过后一点也不觉得舒服。"顺子说着,"可是,第一次坐船旅游,真快活呀。"
"说是坐船旅游,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妇也像很快活似的。"顺子沉浸在回忆中,微微笑着。
新婚夫妇,同他们在神户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车回东京去了。
"濑户内海,昨晚真宁静呀。"
"是啊。"
"他们俩现在大概在火车里睡觉吧。昨晚闲扯到3点以后才睡的吧。"
结实的御木也因几天来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个爽快人呐。会喝酒呢。问她在大学里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净研究波川来着,真没治了。你说,'那请发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毕业论文,发表啰。'接下去说了那么些波川的故事。"
"顺子话也多起来了嘛。"御木想着,说了一句,"旅行时你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是嘛。福冈大学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说到别府,我像是被传染上了哟。"
"二十年的话都说完了呢。"
"根本不顾我和公子他们,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送到船上,还跟你唠叨个没完。我和公子对看着,话也插不上呀。"
"过去高中朋友的关系很特别的哟。现在的高中可不一样。"
"证婚人的太太不能多说话,完成任务了吧,这回又让出水先生把话都给讲了去哟。"
说的也是,旅行中,顺子和丈夫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少。话也少得出奇。
东京出发时,新娘的父母亲、新婚夫妇啰啰嗦嗦一大串;旅行中又忙着充当证婚人;归途中到昨天为止一直和新婚夫妇在一起。而旅行快完的时候,竟只有两个人了,御木也像一下子松下来似的,迷迷糊糊地无精打采。一股说不清的寂寞感悄悄爬上心头。
"什么时候回家呀?"
"不就是明天吗?"
"明天?真不知道干么还来这京都转。早知道还不如和新婚夫妇一起回去得了。"
"不是那么回事哟。"说着,顺子拉过包,拿出别府的明信片瞧着,"公子说她专门研究波川,那话可真有趣呀。"
御木坐起来说:"鸢鸟来啰!"顺子也望着庭院。
鸢飞下到草坪的当中,那里像是老放食物的地方。它不是低着头找食物,而是昂着头,稍微动一动。能看到它脚上也长着羽毛,个头比想象的要大。它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今天怎么没有食物呀。然后它低低地飞起来,飞到院子的树丛里去了。树丛中传来小声而短促的鸣叫声。
御木夫妇俩不做声地瞧着院子里。京都的小雨真美。
顺子不再说公子,说起了道田。
"真像出水先生说的,启一的父亲和你那样竞争过吗?"
大前天,在别府的旅馆里,顺子问过相同的问题。那时,御木告诉她是传说,今天也还是否定:"出水自己大概现在正和谁苦苦竞争着呢。也许他把自己的苦恼假托在过去的回忆里了吧。回忆出来的事根据他个人的爱好,添油加醋。"
"启一的父亲真写过那样的遗书吗?"
"出水也说了,遗书虚饰的地方很多。25岁左右,年轻轻自杀的文学青年写的遗书不可全信。那女孩子也像是身着盛装,化好妆去死的。"
"启一的母亲,追随着去死以前,要是读过他父亲的遗书,该不会是恨着你而去死的吧。"
"叫是叫母亲,实际上比现在的启一还要年轻得多。"
"启一的祖父、祖母又是怎么看待你的呢?启一到我们家来是在他祖父、祖母去世之后吧。"
"是啊。"
"你照顾启一,让出水先生说成和死人缘分很深,我听了真有些倒胃口。"
"我可是尊重缘分的呀。"
"随便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好来投靠了。"
"你说的那叫'缘故',不是'缘分'。"
"启一这孩子,我是想到还有弥生的事,才考虑资助他的。"
"弥生的事?……"
御木没有急着向妻子打听弥生是不是喜欢启一,他们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约定。
这时,女招待跑来说洗澡水准备好了,道田的话题就此打住,御木心想:来得真是时候哇。
在九州,和出水谈起道回事的时候,御木对出水说的一一否定了,他曾担心到了京都,妻子又会重新提起道田的话题。
过去的所有记忆,让那个人的现在插进去了。关于道田和御木之间发生的事,二十五年过去后的今天,当事人御木和第三者出水根据各自截然不同的记忆来作解释,当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出水编了个动听的传说罢了。
在别府,吃了晚饭后,听出水又说起道田的事,听上去,御木和道田之间的事,出水比当事人御木还要记得清楚,御木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九州大学教书的出水,也许比在东京的御木过着更单调的生活吧。况且,他又呆在外地,那就更怀念东京的学生时代,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回忆过去的时光了,在报上、杂志上看到御木的名字,也许出水回忆御木的过去要比想象御木的现在要多得多。
另外,人碰到倒霉事总是努力想忘掉,于是,对道田的记忆当然御木要比出水淡漠得多了。御木是根据自己想得通的意思改变着记忆的。别人的记忆固然不可信,自己的记忆其实也是不可信的。
到了别府的旅馆,一时分开到别的屋子去的出水,吃晚饭前又来御木的房间里坐下,说开了:
"你那时没有道田要自杀的预感吗?"
"当然没有。"
"是吗?"出水有些怀疑地说,"你不是解释说,道田和情人有了孩子,可又不能结婚,这才去死的嘛。"
"有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嘛。我记得当时我还反驳了你呢。孩子生下来之前也许还说得过去,可孩子生下来了后,道田应该活下去的。另外,那情人是跟在道田之后才死的啰,如果真是因爱情而死的话,他不会一个人先去死,总该两人死在一块吧。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呀。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想法好奇怪啊。"
"他那情人可漂亮着呢。"
"是她的孩子,道田的儿子肯定漂亮吧。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你不也抱过那小毛头的嘛。"
"嗯。"
"我好像还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呢。包着那孩子睡的蜡烛包的花色都还记得呢。是冬天吧。那小毛头穿着小红棉袄,那上面还画着菊花呢。还有一个月,道田就要毕业了。对自己的才能绝望,也许早了点。可那也是因为有了你这竞争对手,他的眼中钉的缘故。"
出水的纠缠不休,让御木皱了皱眉。
御木其实并不是要补偿什么过去的过失才资助道田的儿子的。他从来不认为道田的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跑到九州,像被淋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恶水;来到京都,这回又叫妻子顺子揪住不放。
出了浴室,夫妻俩稍微午睡了一会儿。
"啊,梦见弥生了。家里该没事吧,想回家啰。"顺子说。
"怎么样的梦?"
"记不清了哇,弥生在爬很高的石台阶,半路停下来往下面张望,好可怕呀。觉得可怕的不是弥生,而是我。启一像是没出现。"
"什么事也不会有。"
"这京都旅馆,我告诉过弥生,要有事她会打电话来的吧。"
顺子黑眼睛里浮起一丝飘忽不定的不安情绪。
御木也有些不放心。出来旅行快一星期了,有规律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本想出来休息一下,结果也没休息成。
"好容易来到这阔别多年的京都。"
"我可是讨厌出门的。你没劲了吧。你带上弥生,再来一趟也不错呀。弥生结婚后就不可能再旅行啰。"
"弥生是弥生,没有什么为了女儿母亲不能来京都旅行的道理。好太郎和芳子不是在家吗?"御木说着,可也不想去雨中的京都哪里看看。他想,高中的朋友,和出水、道田他们也是朋友的人,在京都有没有呢?真想听听道田的事。对于道田的死,别的朋友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记忆,不一样的解释吧。
可是,就只上街吃了顿晚饭,回来早早安歇了,第二天,坐"燕子号"回了家。
大门口出来迎接的是芳子。顺子忍不住问:"弥生呢?……"
"嗨。"
"弥生在家吗?"
"在家。"
"是嘛。"顺子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看着媳妇,"别府转转,京都跑跑,太久了哟。芳子在家受累了吧。"
"不,不,没有。"
"我们不在时家里有什么事吗?"
"呃。来过的客人和电话都记在本子上了。"
"说起客人,启一来过了吗?"
"噢,来过了。"
顺子换衣服之前,在客厅里坐了坐,像是十分在意弥生怎么还不出来。"弥生,弥生,爸爸回来了哟。"她忍不住叫起来。
"'爸爸回来了',怪了,妈妈还没回府呀。"御木说。
"听到我声音自然知道我回来了嘛。"
弥生还是没出来。她和哥哥好太郎就兄妹俩,哥哥娶了媳妇后,她在家里老是绕着父母亲转,到现在还不露脸,确实有些奇怪。
顺子又叫了两声:"弥生,弥生。"自己站起身进去了。
顺子一去就不出来了。御木也想看看弥生的屋子,可一进书房,看见房里堆了许多邮件。
芳子拿来不在家时来客和电话的记录本。看来,有些电话是弥生接的,记录里混着弥生的笔迹。
芳子在御木的桌子旁边坐下,把寄来的邮包裹上的绳子一根一根解开。这种事情芳子做起来十分仔细。御木看了后想,拿把剪刀一剪不就完事了吗?有时真有些觉得累赘。
"和弥生的字放在一起,我的字好差劲……"
芳子的字写得并不坏,只是没练习过。弥生可是御木让她用藤原出的"假名描红簿"练习过。汉字也用"行成的和汉朗诵诗集"那样的书练习过。
战后,学校不上"习字课",当时社会上也还没安定下来,御木就对女儿说,每天练半小时的字怎么样,少女时的弥生还真那样做了。
"看到弥生字的人都会想,弥生是怎样漂亮的姑娘呀。"御木常鼓励她,弥生的钢笔字写得比御木还要漂亮。
"来客记录中没有启一君的名字嘛。"
芳子只是迟疑地回答了个"是啊"。
启一是这个家庭的常客,御木夫妇不在家时,启一就明显成了弥生的客人,不往本子上记也是情有可原的。
芳子解开绳子,这回又开始把包装纸仔细地一张一张撸平叠好,这时,顺子进来了。
一看顺子像有话要对御木说的样子,芳子就夹起包装纸出去了。
"弥生还是出了事哟。"顺子说,"还说太难为情,没脸出来。"
"难为情?什么事?"
"说是和启一解除了约定。"
"有过那种约定吗?我好像没答应过什么嘛。顺子你早就知道了吗?弥生告诉你,对我保密嘛。"
刚才听说弥生难为情得不肯出来的话,御木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别是咱夫妇出去旅行,女儿在家失身了吧,原来就是和启一的口头约定的事嘛。
"我以前也没听弥生说过呀,可我老觉得会是那么一回事的。你不是也这么想过嘛。"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呢?"
"弥生见了我就哭,搞不清楚哟。为别人女儿结婚跑那么老远去做证婚人,回到家,自己女儿的婚约吹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能说我们外出旅行让婚约吹掉的吧。"
"那九州朋友说的话不吉利呀。该不会是启一打算为父亲报仇,欺骗我家的弥生,再把她甩了吧。"
"别说傻话了!"
"找弥生来好好问问,你听了再找启一好好聊聊吧。"
"就这样吧。"御木回答着,眼前浮起启一的脸来,跟着,道田和他那情人的面容也模糊地出现了。
"把弥生叫来吧。"
御木想见见现实中的女儿的感情很强烈。
第五章
笹原忌辰纪念那天,御木去吊唁了。已经有几年没去了,他走进茶室时看到挂着吊茶炉,心想:真繁琐啊。
"请随便坐。"笹原的遗孀鹤子说,"我,喜欢这屋子,就这样布置了……"
壁龛里挂着笹原的照片。
御木不能不看看那照片,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撞了一下:
"好年轻啊。什么时候照的?"
"三九、四十时候的照片。以后丈夫的正经好照片就没有了,大多都是和什么人一起旅行的照片……"
"告别仪式时的那张呢?"
"呃——那张我不喜欢。比这张后拍的……"
女儿三枝子端来了点心盘。
"我家里自己做的,莲藕小仓卷。"鹤子插进嘴来。
"啊?"
有这样名儿的点心吗?是鹤子自己想出来给取的名吧,将藕卷起来包上豆沙,薄薄地切成片,藕片的洞眼里塞满了豆沙。
三枝子像是去沏茶了,御木往那边一看,这才看到铁的风炉、壶都是莲花形的。
今天是亡夫的忌辰,所以才特地做了莲藕的点心吧。
那边风炉和壶的莲花,一点不让人感觉到念佛的沉闷气氛。
"真有些浪漫气息呀。"御木说。
顺着御木的视线,鹤子觉察到御木在注意风炉和壶,"是嘛,是'天明'的货。个儿稍微小了点,很可爱是吧。"
"真是罗曼蒂克的形状。"
风炉上,莲花的花骨朵半开半闭,正好抱着壶底。莲叶一叶一叶摊开,边框全切成花的形状。筒形的壶底让莲叶包裹住,上方也是莲叶舒展。
这风炉和壶里透出淡淡的气息,像在诉说一个牵肠挂肚的古老故事。相比之下,壁龛里的那张照片就显得过于夸张,本来就不惯坐在茶室的御木,感到气氛很不协调。
御木是笹原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该忘记。可随着时光的流逝,笹原其人、笹原的容颜,已经相当淡漠了。
忌日这天上门,当然是来缅怀笹原的。在笹原住过的家里见见未亡人,能更多地想起笹原的一些事来吧。在这小茶室里看到笹原的大照片,御木不觉清晰地想起笹原。遗孀鹤子和朋友御木对笹原记忆的淡漠,随着年月的增长,有很大差别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尽管如此,鹤子还是一直把亡夫的大照片挂在壁龛里,天天望着,御木心里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似的。假如这是一幅油画肖像的话,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44岁去的吧。"御木说。
"是啊。算起来,42岁那年该是大凶,要得大病的,总算好好地过了42,他却说,我看上去比别人年轻,44大概相当别人的42吧,这话还是44那年正月说的呢,果然就说中了呀。"
"是嘛。"
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和御木同年也是48岁。
"三枝子,到这边来。"鹤子叫道。
三枝子曾一度出去了,又返回了茶室。这姑娘像父亲而更像母亲。就是坐在亡父的像前,也没有活脱脱像的地方,仔细看有些地方像的吧。
"御木先生,三枝子也长大了吧。"鹤子的口气,像是要让御木想起笹原刚去世时的情景,"我把她父亲的事全告诉她了。"
"是嘛。"
"那个人,今天怕也会带着孩子来哟。"
笹原死以前三四年间,离家出走,和别的女人一起过日子。在医院里一死,遗骨当然由鹤子领回家了。御木作为朋友也介入了那事,对遗骨回妻子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连那个叫广子的女人也没提出一句抗议。
鹤子允许广子和她的儿子广仁一起跟着来家里。
"御木先生,能不能帮忙对他们说一下,告别仪式上请他们别挤在家属的行列里。"御木让鹤子硬塞了个没劲的差使。
那时,广子的孩子还只有四五岁,笹原从广子名字上取下一个字,取名为"广仁",御木想起来,他是摸着广仁的头,向广子传达鹤子意思的。
遗骨运到家布置好,相约而来的人们开始烧香,最后,广子牵着孩子的手走到前面,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不用说是同情广子和她孩子的反映。正想看看广子究竟怎么样了,广子已经不见了,守夜的时候也没再见到她。
其后,广子为安身之计什么的,来找过御木几次。后来便几年没有见面。
御木想:鹤子说把父亲的事全告诉女儿了,大概就是指广子的事。可是,父亲死的时候,三枝子已经十四五岁了,父亲三四年不在家,她不该不知道叫广子的女人和那个叫做广人的孩子呀。
听鹤子说,笹原的忌日里,广子也许会带着孩子来,御木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鹤子和广子即使和解不了,也能缓和敌意吗?
随着笹原之死,最初引起争并对象的肉体消失了,三枝子和广仁又是失去父亲的姐弟,那么,鹤子和广子也许也不是没有考虑最亲近关系的可能吧。近二十年的结婚生活,已经和自家的父母兄弟关系疏远了,说不定不会成为憎恨亡夫情人的鹤子吧。
可就御木的感觉,笹原一死,两个女人和解之路真像是断绝了。内心不是还充满了敌意吗?鹤子一向不是那种愿意宽容丈夫婚外恋的性格。
"假如那人真的来了,御木先生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吧。"鹤子漫不经心地说。也不像请求御木在场的样子。
御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说实话心里是想看看广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又不愿像"中人"那样看着两个女人在笹原的照片前会面。如果鹤子或广子,不管哪一个需要御木在场的话,那他还可以起些作用,可看来两人之间麻烦的交涉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笹原死后,鹤子和广子分遗产时,御木在场。也并没有到遗产分割那个份上,不用说正妻方是有利的。广子只是拿了留在广子家里的东西,那还是以鹤子给与的名义接受的。广子的房子虽说也算在东京,可却是那种听了谁都不信的,用过去的话说是边鄙郊外的、一间租来的小屋子。这间屋子里,只有笹原六十万的存款和一些随身的东西。"肯定有别的以广子或广仁名义的存款给藏起来了。"鹤子强硬主张,"那种样子的女人,不可能不考虑将来的。所以才让笹原没日没夜地干活,笹原不就是给她杀掉的吗?"
可广子不像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而且,她也不会料到笹原会死得那么快,她没有瞒着笹原的存款,看来这话是真的。只有为准备广仁上学的钱,以广仁的名义每月往邮局里存一点。广子家里,只有笹原的一本词典、一双袜子、一些原稿纸,是御木决定让不要把这些东西还给本家的。
"肮脏的东西,我也不想她还回来。"鹤子说。
笹原家在东京有房产,战争时被烧了,只留下地皮;在乡下,有山林,家境很殷实。笹原每个月给鹤子送去足够有余的生活费。
另外,笹原遗作的稿酬都归鹤子领取。笹原晚年以他和广子恋爱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为他的代表作,在他死后,有三四家书店出书,现在又再版了。普及版上的"解说"也是御木加上去的。那时御木很想写写关于小说原型广子的事,但顾及到遗孀鹤子的面子也就省略了。
广子的事,笹原自己详细地写在小说里了。去世以前三四年要去见笹原,人人都在广子家里进进出出,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御木生怕遗孀受伤害,还是没有触及小说原型的问题。其他人就是写,也有碍于御木——他是笹原的好友,又和广子很熟——写起来反而缩手缩脚的。御木只要想到写广子,说广子的时候,眼前肯定会浮出鹤子的影子来。
那本小说肯定没错是笹原写的,可没有广子这个女人,这小说是写不成的。著作权归了鹤子,原型广子什么也没留下。广子在笹原死后,通过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版税,让鹤子和三枝子得了不少实惠。恐怕广子、鹤子谁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上去吧。"没有必要去注意,"御木想,"原型是无偿的奉献嘛。"
广子是那本小说的原型,这几乎人人知道。广子以前的事,也被毫不隐晦地写进了小说,也许笹原死后,因这部小说她会有生活不便的时候吧。
小说里写道:笹原第一次看到广子时,她还在大宾馆账台上工作呢,这以前,广子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丈夫离了婚,把孩子丢在丈夫家里。书上写着,她因忍受不了丈夫病态的妒忌,和丈夫分手的。这恐怕是事实吧。广子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现在还记着笹原,逢忌日还前来吊唁,可见还是独身一人吧。
即使这样,广子为什么要来这个家呢?这房子里,有笹原的供桌,今天茶室里挂着笹原的照片,尽管鹤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笹原还在不在呢?御木为广子想着,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死者不会在坟墓,也不会在供桌里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们心里呀。就是不来鹤子的家,只要笹原还在广子的心里,广子不就够了吗?御木想:广子打算来见见笹原,恐怕知道来了后会尴尬的;她还是要来鹤子家,不过是徒有感伤而已吧。广子难道在自己的地方纪念纪念笹原不好吗?来到这个家里,鹤子想起的笹原和广子想起的笹原说一样吧,一样;说不一样吧,不一样,真是奇怪啊。也就是笹原不在了,而不仅仅只是鹤子和广子,三枝子和广仁都在的缘故。
对三枝子和广仁来说,没有笹原他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而对鹤子和广子来说,遇见了笹原就改变了她们的一生。笹原一死,她们的生活又改变了,这样的四个人,今天要聚会在这间茶室里。御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追慕的习惯不是感伤,或许是健康的吧。
笹原照片前,鹤子坐在牢固不动的妻子位子上,御木觉得她有一种威严感。
"忌日她经常来吗?"御木又问起广子的事来。
"啊,也并不常来。"鹤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么了?"
"那种艳丽的女人……"
广子的脸并不艳丽,倒是鹤子比广子艳丽。和笹原分居的三四年里,鹤子看起来眼里充满了感情。现在发胖了,脸形也变得凶悍起来。
"弥生她好吗?"三枝子说。她不喜欢继续广子的故事,"好久没见了呀。"
弥生和三枝子,还有好太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着一般的关系。有人甚至觉得御木的儿子和三枝子会结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结婚,恐怕就得和母亲鹤子住在一起,这一点好太郎很不愿意。他对父亲清楚地说了。御木对儿子冷静的思考,稍稍有些吃惊。
"把弥生带来就好了。"御木对三枝子说。
"她结婚的事呢?"鹤子问道。
"还没走下来。"
"有父亲在净有好事哟。我们家就困难啰。"
大门口听到脚步声。还没开门,就听得出像是广子的声音,在对孩子嘱咐着什么。
御木算起来, 笹原死后四年,这孩子该8岁了吧。广子在进入笹原遗孀家的大门以前,会关照8岁的广仁些什么事情呢?
"像是来了。"鹤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动似的说。
"对不起,开开门。"随着大门口传来的声音,鹤子曲起膝盖,一只手轻轻撑在地板席子上,示意女儿去开门。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鹤子没站起来。
广子一出现,微暗的茶室里像是变得明亮温和起来。连女人的气息也进来了。御木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道德,到底是什么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广子牵着广仁的手。 似乎没必要还牵着8岁孩子的手吧。说她娇惯孩子似乎有些过分,也许这是广子支撑自己的一种防卫姿势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并没见到广子有什么尴尬的情态。她比鹤子更自然更郑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广子已经失去了作为笹原女人的利益和负担的缘故吧。到现在,鹤子仍然是作为笹原的妻子面对社会,可广子,并没有作为笹原的情人面对社会呀。
广子和笹原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改变,还是个面目姣好的美人。
"御木先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万幸呀。"广子给御木一个爽朗的笑脸。以前她叫他"御木兄",现在改口叫"御木先生"。和笹原死别,在广子身上感到过岁月的流逝,可她还是一点不见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气质使她的眼神、脸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更显漂亮。
广子来到壁龛前,对着笹原的照片行了个礼,两手触地,低下头。广仁靠着母亲坐下了,只顾盯着照片看着。
"阿广,来鞠个躬。"广子说。从那声音可以听得出广子是很疼爱广仁的。
御木想起:她和笹原一起生活的时候,很多人都叫广子"阿广"的。今天又听到广子叫孩子"阿广"。
广仁的衣服上钉着像校徽般的纽扣,今年该上小学了吧。广仁和父亲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肤大概像他妈妈。还是个孩子,就喜欢把下唇努出来紧闭着嘴唇,那习惯和笹原一模一样,让人看了好笑。
广子拿来一束白玫瑰,让鹤子接过去横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没给广子沏茶,紧张的气氛一点也散不去。御木也无意去驱散。
广子凑得十分近地靠御木坐下:"那以后一直想看先生来着。"
"那以后,您怎么样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广子平静地说。
"是吗?"御木吃惊不小,看上去鹤子更吃惊。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来了吧,和以前也变了不少。跟我说,把孩子带来也可以,快回来吧。"
"是嘛。"
鹤子在那边,御木什么话也不好说。
"能回家的人,不错嘛。"鹤子的话里含着讥讽,广子并不在乎。
广子像是来和笹原告别的吧。这是最后一趟,今后再也不会来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来,从母亲膝旁捡起白玫瑰走出去了。御木正在想该不会去扔了吧,却见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里拿进来了。她把它放在笹原的照片前。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看着花瓶里插的花,广子说:
"先生要是活着,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会回去的。"
谁也没有接口。御木感到不自在,这也许是她的真话吧。
广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态的嫉妒,甚至不惜丢下两个孩子离了婚,真亏她还有脸回到老枝上去。更亏得她那前夫还会来叫她回去。和广子离了婚前前后后也近十年了, 他竟没有再婚?这期间,广子和笹原同居,还生了孩子,算起来这孩子都8岁了。
御木忽然想,广子该不会是想请鹤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带来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会怎么样呢?御木有些茫然了,但广子似乎没这个意思。
说广子在鹤子面前毫无拘束,还不如说她想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无视妻子鹤子与笹原同居的那段日子里,对于鹤子,她有过强烈的优越感吧。
"您丈夫他还?……"鹤子用干涩的声音问。
"是啊,还是以前那买卖。"
第六章
笹原忌日后的四五天御木收到了广子寄来的小包裹。
里面装着笹原的三本日记和御木写给笹原的信。都是广子和笹原同居时的东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书房里来的,还是和往常一样仔细地拆开包装纸。
"怎么,是笹原的日记本哪。原来笹原写日记的。"御木说着。芳子是去年才嫁过来的,没见过笹原,不熟悉。
御木的信放在一个口袋里。袋子上写着"御木先生的信"。像是广子的字。
和刚才拿出笹原日记时不一样,这回他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没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么"没趣",他心里并不明确,没什么深刻的意思,是一种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御木信的上面附着广子的信。
大意是说笹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来将笹原的日记和御木的信寄去。日记都是和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里记的,打算不送还给鹤子了。还有很多人写给笹原的信,现在让广子一一还给本人也太出格了,没办法也许还是全烧了的好。信上写着:烧掉的当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学家的信,广子也实在无计可施。
"为了笹原先生,也为了先生的家属,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迹,我想还是尽可能保留下来为好。"
广子真这么想的话,她应该先烧掉笹原的日记,为什么就没烧掉呢?
御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别人的一起烧掉就好了。
广子的信上写着:要把笹原的日记寄给御木,所以只有御木的信没有烧掉一总奉还。
"先生仙逝之后,我翻来覆去地读先生的这本日记,回忆着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记里所写的我都记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来,永远忘不了。只是我的近况有变,日记不能再存放在我家里。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见到御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记本交给御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吗?我不愿烧去,御木先生要烧要撕,悉听尊便。"
原来是让御木来处置呀。
说是烧了丢了都可以,但把它给寄来,至少说明广子希望御木能读一下的。御木虽然觉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时也想不看就烧掉也没什么。从没尝试写日记的御木现在更是觉得,死后要是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日记交给别人,真还不如不写的好。
作为作家,御木发表的东西,或是一开始就知道写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写,实际也没有写过。写出来不给别人看的东西,让人感到郁闷。另外他认为:应该把写出来的所有东西,贯穿在向人公开的生活方式里。御木为了写作,也不是不用笔记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毁扔了。
所以对御木来说,有人给他送还过去给死去友人的信,他仿佛觉得像是有人在背后摸自己的脚似的。对朋友的日记有一种怀旧感,可对自己的旧信,却没有一点这种感情。他怀着兴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记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又担心自己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这只能让人感到不安。于是他还是打算先读一下自己的信,拿过来数了一数,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后次序折叠着。广子在送还之前也许一边整理,一边读过了吧。他正想着,茫然地望着那些信的时候,弥生进来了。
"爸爸,波川来了。"
"是吗?公子小姐也一起来了吗?"
"是呀,一起来了。"
"让妈妈出去应酬一下。"
"妈妈已经去见他们了。"
果然,传来了顺子的话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从九州回来后不久,就来登门道谢证婚人了。那以后又有一段日子没见面。
御木将自己的信装进袋子里,放在笹原的日记上。
"广子把笹原的日记给送来了哟。"他对弥生说,"和那日记一起,还将我给笹原的信也送还了回来。"
"为什么呀?"
"广子又回到原来那人家里去了。"
"哟,真叫人难为情。"弥生说。
弥生作为御木的女儿,早就知道笹原和广子的事了。笹原和鹤子分居前,御木老带弥生上他家去玩,和鹤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说,弥生对鹤子和三枝子抱着同情,而对笹原和广子抱着反感。特别明显地厌恶广子。笹原写的小说,也因为对原型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她断定成肮脏的东西。连广子以前在宾馆的账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国人调戏,她前夫让病态的嫉妒折磨什么的,都认作是广子的不好。
御木还没有把笹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鹤子和广子会面的情景告诉弥生。他不想让刚刚被启一解除婚约的弥生,听笹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约解除后的失意,弥生那男女关系上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经不在了,忌日那天广子还要上笹原家去,单凭这一点,就让弥生觉得她厚颜无耻似的。
"那就是说,广子也安定下来了,哟,挺不错的嘛。"她不像顺子那样,先世俗地提出些简单的意见来。
"原来的丈夫像是对广子说,'回来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坏,由她两人背负它去吧。"御木嘴里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话。"弥生又说,"她孩子怎么办?"
"带着一起家去了。我老想笹原太太该把那孩子留下来就好了。"
"那可说不准,孩子够可怜的了。"
"就是广子,也不能老靠对笹原的回忆过活呀。"
弥生要走出去了,御木也站了起来。
顺子正在客厅里陪伴波川夫妇。波川穿着大学生制服,公子也打扮得像个学生模样。
"说是放学回家,路过这里,进来坐坐……"
"那太好了。"
两人还是学生就结婚了,让御木看起来很新鲜。与其说感到两人是夫妇,还不如说他们两个更像朋友关系。
"怎么样啦?"御木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作为证婚人,听起来像是打听那以后两人的生活,公子望着波川的脸微笑着。
"和以前一样,还在继续研究波川吗?"
"研究已经停止了。"
"难道已经没有研究的必要了吗?"
"不对。波川完全是两样的,让人觉得结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错了。"
"大致上呀,'研究'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哟。"
"公子她自己随便想的事,把这个当研究,实际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说。
"没那回事。结婚前,'研究'暂告一段落,往后就没劲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给你作一下研究罢了。"公子没有服输,但公子结婚后,发现了波川是个别样的男人了吧,御木变得快活起来。
"说波川君两样,怎么个两样法?"御木开玩笑地问。
"不是那么回事吧。从别府的船里听来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说中了嘛。"顺子说。
"请公子小姐发表那以后不是研究的研究吧。"御木说笑着。
"父亲,来一下……"芳子将隔扇门,拉开一条缝叫了一声。御木赶忙站了起来。
"启一来了,说是想拜会父亲大人。"
"是嘛。让他去书房里等着。"
御木和妻子做证婚人旅行不在家时,启一解除了与弥生的婚约,其后,御木还没有见过启一呢。
关于两人的婚约,御木以前即使没有听弥生说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启一谈,他感到今天启一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
正要往书房里去,顺子追上了御木问:
"弥生呢?"
"我也……"
"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吧。她知道启一来了吧。"
"知道的吧。这么小的房子里……"
"要和启一会面还是你去的好吧。他去书房了吧……"顺子像是要去找弥生似的。
书房里启一一个人坐着。
"您有客的时候来打搅您,真对不住。"启一直愣愣地盯着御木。御木吃惊地发现,启一那双眼睛,不多会儿没见,变得有些病态了。
"说是客人,就是我做证婚人的那对年轻夫妇,过来坐坐。两人都是学生,愉快开朗的一对。"御木像是要让启一放松紧张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来,正是在证婚人的旅行中,启一取消了与弥生的婚约。
"说你今天有事找我……"
"对呀。"
"是弥生的事吧?"御木直截了当地切入进去。
"是啊,是的。其实我事先没得到先生您的允许,早就和弥生小姐约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这回又是我很自私,恳求您原谅我,很想来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说你很自私……"
"对。"启一右手捏着左腕处,"先生,有鬼这种东西吧。还有幽灵……"
"鬼?什么鬼?"
御木想,他是在说心里的鬼吧,或者是说启一对弥生的举动像鬼一样。这时,启一解开左手衬衫袖口上的纽扣,把袖子卷了起来。
近左腕处,有一条新鲜的伤痕。御木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这伤?……"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弥生这儿来时还吊着绷带呢。"
那很明显是被割伤的。看起来是叫人给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母亲都是自杀的吧。"听启一这么一说,御木点点头。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起,从服安眠药死去的年轻母亲身边,抱起婴儿启一时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弥生的约定我已经灰心了。"
启一想做出自暴自弃的样子,可那口气却是盛气凌人的。以前的启一,可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吞吞吐吐难以捉摸地自言自语。真的,启一的眼神也不对劲儿。
"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你父亲自杀和你同弥生的约定有什么瓜葛呢?你父亲自杀,我和弥生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哟。我可没听说过父子两代连着自杀的事。你父亲自杀的时候,还没你现在这么大呢。"御木边说,边想:启一该不是因为自杀才割开手腕的吧。
"这伤是怎么回事?"
"与喝醉酒的人打架,让人划了一刀,在新宿电影院的背后,我都倒下了。先生,就这点小伤,一个男人会晕过去,您碰到过吗?真的,我觉得我不是普通的人。"
"晕过去的事像是有的吧。"
"不,我精神的什么地方,有缺损,有陷落,有暗洞。那里就有鬼魅和幽灵在。"
"为什么要打架?"
"一个女人老是恬不知耻地缠着我。是脱衣舞女,让我毛骨悚然地讨厌。那时,我恼恨得不行,狠狠揍了那女人。其他两个女人也凑过来。一个蛮相的男人叫了声'你过来',于是到了电影院的背后,打起架来,这儿让那家伙给划了一道口子……"启一又捂住了手腕。
"晕过去了?"
御木没做声,望着启一。
"伤一见好,就赶快来弥生处回绝约定。对健康纯洁的弥生,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实在配不上。"
启一的样子比他说的话更让人觉得怪。他脖子上用绷带吊着手膀子,到弥生这儿来的时候,也许更像疯狂吧。让人割了一刀,那冲击直到现在还让他兴奋不已。当时就只是兴奋吧。不就是这个冲击,使启一体内潜藏着的病都出来了吗?
"你打女孩子,不是太过分了吗?"御木问了一句。
"无论如何忍不住火气。我回绝她没有玩的心思,可那女人大概看到了跟着我的幽灵吧,怎么也不走开。那是个眼神迷糊的女人,一定生了病吧。"
启一现在还像脑子里浮着那女人似的,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拂去讨厌的记忆似的。
"先生,您家门口也有个可疑的女孩子在游来荡去的。"
"几时?"
"我来回绝弥生的那会儿。那女孩子的古怪举动也引我发火,差一点没接她。我关照她,你可别玷污先生的家门口哇。"
"什么玷污家门口,说得过分了吧。是不是个十六七岁瘦瘦的姑娘?脸色苍白……"
"是呀,先生认识这丫头吗?我问她干什么要在门口游来荡去,她说什么父亲死了……能不能让她在这家做做佣人什么的,直盯着我看呢。"
一定是石村的女儿。石村也死了吗?御木心里忽地打了个咯噔。虽说没有同情的道理,但他还是想:上次姑娘被派来要钱的时候曾说过,母亲不在家里。那么姑娘现在不就什么依靠的人也没有,孤身一人了吗?她带着死去石村的信来了吧。
可与此相比,看来还是这个把石村的闺女说成"玷污家门口"的启一,更成大问题。
"你到'汤河原'去休养一段时间怎么样。弥生的事往后再说不好吗?"
"今天我只是来给先生赔礼道歉的。弥生的事嘛……"启一的话僵住了,眯细那双迷惑的眼睛问:
"先生,鬼那东西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吧。"
"你还在上班吗?"
"太危险了,我歇着呢。"
有什么危险呢?御木实在解不透。
"和弥生碰面吗?"看到启一起身要走,御木问了一句。
"您说什么哟,先生。"
第七章
自从弥生莫名其妙地失恋后,御木家里意想不到接连收留了两个姑娘:笹原的女儿三枝子和石村的女儿千代子。
石村死后,他女儿在御木家门口游来荡去,那天听启一说"玷污家门口"时,御木对千代子的到来,不能说没有一点预感,可三枝子的到来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说是笹原的遗孀要改嫁,三枝子的到来正是这事件的余波。
笹原忌日那天,鹤子固守在茶室里,将笹原的大照片挂在壁龛里,打那以后才两个月,便想到要改嫁了。
鹤子要改嫁也许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可一想起忌日那天鹤子坐在照片前的样子,恐怕御木还是会惊奇的。
不用说,鹤子再婚没有来找御木商量,也没来说一声。那是她女儿三枝子来御木家说的。三枝子作为一家的客人,被请到了客厅。御木夫妇、好太郎、弥生,连媳妇芳子也在场。
一家人凑齐了,三枝子稍有些腼腆,紧挨弥生坐着,暂时没出声。她一下子不知该对谁说的好。
"干妈。"三枝子叫了声顺子。顺子转过脸来,看到三枝子难为情似的有些僵住的脸。别的人也像是在等着三枝子说出什么话来。
"这回,母亲看样子要结婚了。"
"是吗?"
"好久以前,叔叔就来给她说过这个事,我妈妈一直没答应。我也在……可这回像是动心了。"
"三枝子你可怎么办呢?"弥生先问。两人促膝相坐,弥生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三枝子的手。
"说什么让叔叔收留我,可我真不愿意。"
弥生点点头。
"我打算借间小屋子,自己去挣钱。母亲会给些零用钱什么的,还说爸爸的版税也分一半给我,可我也不需要什么钱。"三枝像是征求同意似的看着御木。
御木正想说话,弥生插了进来,"三枝子你到我家来吧。"弥生说,"行吧,妈妈。"
"是啊,那感情好。"顺子也点点头。
"我母亲说,我结婚会顺利的,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嘛。听了那话,我觉得真难受。以前把女儿出嫁叫做'收拾'吧。我还没给收拾掉,让妈妈她为难了。"三枝子对弥生说的时候,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御木的脑海:鹤子要是早一两年改嫁的话,三枝子和好太郎结了婚,就能来这个家了吧。好太郎要是把婚事再拖上一两年也是一样的。
好太郎和三枝子互相都有好感,但好太郎较冷静地避开了陷入恋爱的圈子。就是说,避开了三枝子的母亲。好太郎讨厌与鹤子一起生活,把鹤子当成包褓背下去,又讨厌成为父亲朋友小说家笹原的女婿。
御木并不认为芳子是个坏媳妇,可假如三枝子做自己的媳妇,留在这个家里,那情况会好得多。三枝子是朋友的独生女,从小就喜欢她,他记起自己常把她抱在膝盖上逗她玩耍。和好太郎也可说是青梅竹马。好太郎和芳子不过是平凡的媒妁婚姻。
弥生单纯地对三枝子说让她来家里住,可御木心里不可能简单地赞成。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好太郎和三枝子之间,要是想再次挽回失去的命运,该如何是好。
好太郎和芳子坐在那里,御木现在无法确定好太郎在留下三枝子的问题上是否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使确定了,也无法得到保证。
"那么,三枝子小姐,你自己怎样考虑妈妈的事呢?"顺子问。
"干妈,您怎样看待的呢?"三枝子反问了一句。
"让我说吗?我觉得三枝子小姐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当然也得看对象啰。"
"真不像话。"弥生说,"我们家,爸爸不在了,妈妈也改嫁吗?"
"那得看对象了。爸爸的情形一定会续娶的。到那时,弥生你可不要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不断朝前看的好嘛。"
"妈妈可说了让人不愿听的话。"
御木想起:弥生听到笹原情人广子回到前夫那里去的时候,也说过"真不像话"。尽管弥生已经和启一毁了婚约,但是,她和顺子简短交换的开玩笑中,现在的三枝子似乎也能听出,平安家庭里幸福的闺女那种撒娇的感觉。
"你妈妈的对象呢?"御木把话题拉了回来。
"是个已经61岁的老公公哟。过了一个'甲子轮回'了嘛。从没想象过妈妈要和60岁的老公公结婚,心里好别扭哇。妈妈也40出了头,和60岁的人结婚会有什么幸福吗?"
"这个嘛……"顺子嘴嘟囔着,看着御木的脸。
"说是做六十大寿那天,给他举办结婚仪式。"三枝子说。
御木终于笑出声来。
"还说让我也去出席,真的,不出席不行吗?这也是我想来打听的……"
"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嘛。"弥生说。
"我觉得弥生还是去出席的好。"顺子告诫说,"三枝子已经承认了母亲的事吧。那样的话,出席祝贺仪式,以后的事就干干脆脆了。"
"是这么回事哇,真难受。三枝子跟着去那'甲子轮回'老公公的地方另当别论,可她要来我家的嘛。"
"不能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割断母子关系吧。就是对方也得有个交代。"
"假如不是'甲子老公公'的话,那还可以。"
"'甲子老公公'不假,可那人看上去像是个好人。是什么纺织品公司的头儿,在京都哟。"三枝子对弥生说。
"京都?你母亲也去京都吗?"弥生对此像是十分意外。
"在东京像是有分店,经常来往……"
"你母亲来不了吧。只能偶尔……东京和京都分得那么远,三枝子更应该住在咱家了。"
"现在的房子怎么办呢?"御木问了一句。
"已经找好了买主。妈妈说,卖房子的钱里边,把我的结婚费用扣出来,交给我叔叔收管。我讨厌叔叔,要是非得存,我想请干爹代我保管,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请求收管结婚费用,怎么让御木感到像是收管了三枝子的结婚大事似的。三枝子若来这儿的话,她会以这个家为根据地寻找对象,然后从这个家嫁出去。出入小说家家里的人很多,可就是奇怪很难给姑娘正儿八经地找个对象。另外,御木过着平凡而刻板的生活,即使这样,还是让人觉得某些部分的气氛就是和世间一般家庭不协调。
"爸爸,你去见见三枝子的母亲,跟她说说让三枝子到咱家来的事吧。到时我也跟你一块去吧。"弥生怂恿着父亲。
"嗯。"
"哥哥,你也赞成吧。"弥生对好太郎说,恐怕也打算包括芳子。
"三枝子小姐,就这样定了吧。我们家五口人,倒挺和睦的。就是弥生和三枝子吵架,稍许破坏掉一点和平气氛也挺有趣的啦。"好太郎也回答道,明朗地笑起来。像是感觉不出危险的气氛。
"可你妈妈还真下得了改嫁的决心。说不定,该不是你妈妈怕成为三枝子小姐的包袱吧……"顺子若有所思地说,"三枝子小姐,女人呐,不管到了几岁,都是结婚的好哇。何况还把三枝子小姐拉扯到这么大呢。是吧。"
"嗯。"三枝子点了点头,"妈妈前一次结婚也不大幸福。但是,干妈,同60多岁的人结婚能幸福吗?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通。"
"会得到幸福的。"顺子回答道。
可是,三枝子还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紧锁双眉不做声了。
细长脸的三枝子,单眼皮的丹凤眼,脸颊到下颚的线条很流畅,脸上有种难以言表的抒情性。弥生也很漂亮,可与三枝子一比,弥生要逊色得多。她很少有三枝子那种一眼就吸引住男人的地方。声音也是三枝子的好。如果真住在一家,三枝子可能会比弥生先找到对象,御木看着两个姑娘想着。
三枝子像她母亲。笹原忌日那天见到的鹤子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浮现在御木脑子里,他能想通鹤子长久以来的忍受之苦。那张脸和"甲子轮回的老公公"再婚也许会变得柔和起来吧。鹤子还是十分美丽。忌日那天,广子来说她要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难道就是这事促使鹤子下了改嫁的决心吗?要不,恐怕多少也让鹤子感到震动吧。总之,笹原的妻子和情人都与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你母亲结婚前,三枝子你就来我家住吧。"弥生说。她还征求顺子的同意,"还是这样做的好吧。"
"怎么说呢,这样她母亲不是太寂寞了吗?"
"要说寂寞,还不是三枝子寂寞嘛。"
"不能光这么说。"
"爸爸您怎么想的?她妈妈结婚前,三枝子在咱家住着吧。"
御木突然之间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这个嘛……"
"肯定这样做好嘛。"
"这可是三枝子小姐与鹤子太太决定的事。轮不到弥生来说三道四。三枝子小姐若是出席结婚仪式,和母亲一起离开家;等仪式完了以后,三枝子小姐再来我们家,这样做不是比较和顺吗?"御木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做,也许是和顺的,可是三枝子她不想去出席那结婚仪式。"
"这可得照爸爸说的去做呀。"顺子又责备弥生。
改嫁的母亲和投奔亡父朋友家的女儿,一大早一起走出家门,在结婚仪式的宴会上告别,御木在脑子里,稍稍描绘出了这一天。和纺织公司的老板,60大庆兼作婚礼等等,想起来该是得意洋洋的吧,该给那一天致词的来宾多一些诙谐的好诱饵吧。
"到结婚仪式前还有好些天呢,我想今天在这里住一天好吗?"三枝子前半句像是说给御木和顺子听,后半句像是对着弥生说的。
"哇,太好了。就这样一直别回去才好呢。"弥生抓起三枝子的手,"来吧,就这么办。"
也许弥生想,三枝子今晚住下的话,御木一家没必要全挤到客厅来,让三枝子受这样的拘束了,她把三枝子带回自己房里去了。
两个姑娘走后,客厅里的人暂时都没做声。
来告诉母亲再婚的事,又要在这里住一晚,御木能理解三枝子的悲伤情绪。
"真是意外呀,一点没想到鹤子太太要改嫁。忌日那天,看她那神气,像是一辈子靠回忆笹原生活下去似的。"御木嘴里说着平凡的话,可内心里却想着并非凡人的举动。
"笹原的太太,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吧。"顺子用回顾的口气说,"好久没问候了,她结婚之前该去祝贺她一下吧?"
"是啊。"
"早知道笹原死了几年之后要改嫁的话,还不如趁笹原还活着的时候改嫁的好吧。"
"她不是无法预料笹原的死吗?"
"可那会儿笹原不是已经上广子那儿去了嘛。"
"可他不一定不回来,即使去了别的女人那里,鹤子也不一定觉得自己失去了笹原呀。"
"你这样说的话,人自己的事可尽是'不一定'的了。什么都能成为奇迹了吧。"
"不错。你看,笹原的女儿来我家,你没想到吧,说是个'奇迹'也差不离。"
"至少那是弥生的同情或是意志的作用吧。三枝子可是真可怜。"
"那样漂亮……"芳子在一旁茫然地说。听不懂她指的是什么,谁也没搭碴儿。
三枝子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傍晚,像是还不想回去。
送三枝子出门的弥生,发现了门前的千代子。
弥生让三枝子在街上等一下,自己来御木书房里报告。
"爸爸,上次那丫头又来了。"
御木一听便知道是石村的女儿。他以前听启一说过,她在门前游来荡去的事。
"那人是怎么回事?"弥生眼睛有些阴沉。御木没有回答,说了句:
"让她在厢房里去等着。"
"见她吗?我一打开门时,可是吓了一大跳的呀,一副落魄相,还在流泪呢。"
第八章
三枝子之前,倒是千代子先被收留了下来。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儿,御木错过了告诉顺子的机会。收留顺子认为夺去她贞洁男人的女儿,对御木来说,确实是一种奇怪的缘分。对妻子顺子来说,当然也是奇怪的缘分。
可是同情千代子,答应留下她来做女佣的,还是顺子决定的。
大概是厢房里千代子的哭声传出去了吧。顺子拉开门一看:
"怎么回事啊?"
千代子没有抬起头。
"这孩子,说让她留下来做女佣人……"御木跳过经过,直接说结果。他想,让千代子说出什么要坏事的。
"从哪里来的呀?"
"是个孤儿哟。"
"是吗?"
顺子进了屋,在千代子的斜刺里坐下。
说她是个孤儿,对顺子问"从哪里来的"实在是答非所问,可这话似乎打动了顺子。
御木说是孤儿,也不是什么突发奇想。波川、大里两家办亲事的那天,千代子拿着石村的信来讨钱的时候,让御木问及家里其他人时,千代子曾说过"母亲现在不在家"的话。今天第一面见到千代子时,御木已经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成孤儿了。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千代子把头发松松地扎在背后,露出可怜兮兮的耳朵。苍白而细长的颈子根部,有一块蔷薇花瓣大小的红胎记。简直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记,给人奇妙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死以前,吩咐我把这个……"千代子在御木面前放下石村的信。小包袱里的杂志夹着那封信,御木只是把信封抽出来看了一看,千代子便垂下了眼睛。
信没有封口,信封上也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里面的信纸上,同上次一样,只写了"御木拜启"的字样。可是,上一封信石村该是交代女儿交给御木的,所以这封信与其说交给顺子,看来还是打算交给御木的吧。上封信里写着什么"危在旦夕"之类的话,这回的信里也写着"这回是一生最后的请求"之类的话。信的内容很简单,他写道,自己死了以后,能不能让女儿在您家里当个女佣人什么的,或者是否能帮忙介绍个什么活儿干干。
御木既没理由对石村表示哀悼,也不打算从眼前这个委琐的女孩子嘴里打听石村害结核病死的情况。
"你读过这封信吧。"
"是的。"
"信上写着给你介绍个工作,你希望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做个女佣人什么的还凑合。"
"前些日子你也来过的吧。"
"来过的。怎么都不能进来。"
"为什么不能进来?"
"落魄的亲戚找上门来,有事相求实在太麻烦人家,觉得太难为情了。"
千代子嘴里说出"亲戚"这样的话,让御木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想,这话连自己的误解也落实了。
上次受父亲差遣来要钱,不久,又按自己的想法来御木家赔礼道歉,说什么听父亲说了那"理由" 实在太感难为情, 简直想去死之类的话,其实御木就是对那"理由"有误解。
以前,石村真的在为亡父守夜时,对前来帮忙的亲戚的女儿顺子下过手。千代子拿好钱回去的时候,石村把那故事作为讨钱的"理由",告诉了女儿。御木老觉得,千代子是受姑娘那份洁癖的良心谴责跑来道歉的吧,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这些想法仿佛多半是自己的误解。
石村似乎只挑明了和御木之妻的"亲戚"关系,也许千代子得知是亲戚,才感到一种侮辱吧。
说什么"父亲生病其实是假话"之类的话,恐怕也是姑娘羞耻的表现。那信上"危在旦夕"的话,或许话是假话,但石村很久以来肯定让结核病搞得痛苦不堪。直到那会儿石村一直将御木家的事瞒着女儿,能看出他对顺子的非礼抱着忏悔的心情。不用说,御木夫妇也没有心思把石村当成亲戚来往。
这也在御木头脑里第一次浮起似的,石村大概不会想到顺子在和御木结婚前,坦白过"失去贞洁"的事吧。也许他觉得这不过是一时之事,只要顺子保守住秘密,那御木什么也不知道就会过去的。不,被夺去贞操的是顺子,对方石村只是没有夺成功罢了。生理上也是如此,顺子和御木的新婚之夜,确实有贞洁的印记,石村只不过下了手而已。
御木觉得自己对石村和女儿千代子抱有的不友好的感情,多半像是弄错了似的。
"那么,你现在住哪里?"他问千代子。
"在护士那里凑合着。"
"护士?"
"父亲死之前照顾过他的护士那里。"
"护士协会?"
"对。"
御木让护士那份亲切感动了。
"她们没说让你当护士吗?"
"只让我在厨房里帮帮忙。我像是做不了护士,我怕病人。"
"啊。"御木点点头,他怀疑这姑娘是否感染上了父亲的病。
御木想说几句体贴她的话,可真要安抚这姑娘看来只有收留她不可。然而昨天已决定收留了一个姑娘,御木犹豫起来。和三枝子不同,千代子不仅是个贫穷的姑娘,而且因为石村与自己家的关系不怎么痛快。
"上次来的时候,在大门口让一个年轻男子骂了吧。"御木轻轻说出启一的事来,谁知千代子忽地抬起眼睛望着御木,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刚才在说护士的时候,千代子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听到千代子的哭声,顺子来到了厢房。
顺子第一次见到千代子,也还不知道她是石村的女儿,同情也是单纯的。
"你呀,到别人家里来找事做的,这样哭可不好哇。第一次见面,脸都不抬起来净哭,我们家可是不要这样的人哟。"顺子倒是用温柔的话语说着。
"是。"
千代子点点头,忽地仰起脸。手离开了眼睛,擦眼泪的工夫都没有。
顺子无意中像是让千代子眉眼的端正、表情的认真打动了似的。
听到大门口有响声,顺子才把目光从千代子脸上移开。
"弥生吗?"
"是啊。"
"对不起,拿块湿手巾来。"
"湿手巾?给客人的?"
"是啊。"顺子说着,又转过来对着千代子,"要不你去一趟卫生间,洗洗脸去。"
千代子害怕地摇摇头。
"不,我……"
于是,她用手背擦擦脸。
"你,几岁了?"顺子问。
"16了。"
"是吗?你可长得小样啊。"
"不,我并不矮。"
"个子嘛……"
顺子的问话,终于让御木苦笑起来,这时,弥生进来了。她诧异地看看千代子,把放湿手巾的盘子递给母亲。顺子拿起湿手巾说:
"用这手巾把脸擦一擦,还热着呢。"
"是。"千代子用手巾盖住脸,兴许又流出新的泪了吧。她好一会儿没让手巾离开脸。
弥生站在母亲的背后望着千代子。
千代子把手巾挪开脸时,眼圈周围红红的。颈子根部那蔷薇花瓣的胎记也是红红的,比眼眶的颜色更浓。
"这位,怎么回事?"弥生问母亲。
"说是让我家留下她做佣人……"
"佣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来的话,加上芳子,年轻女人有三个了吧。妈妈也在家……"
"说得是啊……"
"这位,来爸爸这儿,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热心是很热心的。"
"第三次了吗?"顺子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御木,"来过三次了吗?"
于是,顺子又把脸掉转回千代子,可是,顺子那黑眼珠里没有那种斟酌的冷淡感觉。
"一开始是爸爸,妈妈去大里家参加婚礼不在家的时候。那时我觉得她好可怜。"弥生说着,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备心。
"弥生和芳子行的话,我们觉得多放个人也可以。"顺子的话里很少有拒绝的成分。
"放着三个年轻女人在家,还要……"弥生重复地说了一遍,"妈妈你有些……"
顺子跟在弥生的后面出了厢房。留不留千代子,弥生对母亲提出抗议或疑问,尽管很明显,可当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计较。在这种场合让人这样对待,也许她碰到过好几回了。御木觉得自己像是等着由两人商量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所谓决定命运说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么大事才会搅扰命运的。有时,真正一点点的小事也可能驱动命运,成为命运的转折点。只有当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现时才有了这奇怪的缘分,御木想,也难怪不知个中因缘的弥生,只能凭直觉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顺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实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儿,来过这个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说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职业关系,家庭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顺子也变得很随便地和人交往、结缘,其结果即使后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声,千代子也不做声。以后的事让妻子去定夺,御木觉得自己离开座位也不要紧了,只有石村的女儿不能离开座位。可是又没有理由认为,千代子拿着石村的托孤遗书来了,就非得以女佣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来。顺子可能误以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顺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时候进来,这就成了她同情误解的根源。就这样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让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着的千代子也好,实际上都轻而易举来到这个家庭中同住,或者是这个家庭被迫接受的闯入者。弥生对三枝子的同情,也许是陷入了取消同启一婚约困境的关系吧。但也可能是,弥生、顺子这些处在安全地带家庭里人们的善意吧。
"你对护士协会的人说过上我们家来的吗?"御木问。
"对。说过了。"千代子回答道。
顺子拉开了门。御木看到顺子的脸色,就断定千代子会被留下的。顺子慢慢地坐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没报"石村",却报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顺子的面前不像会用假名字,她母亲没有入石村家的户籍,是旧法上的私生子,还是母亲"拖油瓶"带过来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着些疑问,他避开了在顺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来打听。顺子也不会将石村年轻时的脸刻在心里,所以即使千代子与石村长得十分相像,顺子也看不出来吧。
御木站起来,从千代子的身后通过,好久没洗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气味。就是少女的气味,也让人不快。
"让她留下来做着试试。老早也好几次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们家常常做接头处和旅馆……"
御木没有点头,但还是默认了。
到走廊里,经过客厅时,他让弥生给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来了,那人也留下吧。"
"对那孩子的印象怎么样?"
"嫩叶中一片病叶罢了。就那种感觉……我可不喜欢。"
御木回到书房里,把石村的信给烧了。大里家婚礼时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会席之前给撕了丢掉了。
第九章
两个姑娘来了,御木家里首先变得情绪不安定的,当然是媳妇芳子。储藏室般的女佣房间给收拾干净,安顿了千代子;三枝子进了弥生的房间,芳子觉得这个家里到处都和三个姑娘脸碰脸的。
御木听到了好太郎对顺子说的话。
"女佣房里有个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户前偷看我的房间,芳子说,讨厌死了。妈妈你去对她说一声,叫她别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来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说的是女佣房间的里窗。那是为了通风和照明才安的,矮个儿的女人不踮起脚,眼睛够不到窗户,以前住里边的女佣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扇窗户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们房间吧。那孩子经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诉她一声得了。那孩子怎么样,芳子说了些什么?"
"没听见说什么。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么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厨房也没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最好的呀,答应得很利索。"
"是啊,声音挺可爱的。来我家后,声音变得开朗起来了哟。脸色、动作不也活泛起来了吗?刚开始看到她时,还想着她胸部有没有什么病呢。看来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顺子像是对来家后的千代子抱着好感似的。
"从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张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没有芳子那么留心注意。
"芳子没觉得难使唤的事吧。"御木问。
"没有什么难使唤的地方。"顺子回答说,"就是打发她出去像是不大愿意。"
千代子才来了一星期,御木就打听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见的。
千代子来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头吧",可千代子如果不听,便会变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话,所以,御木对千代子的事不闻不问。
在家里御木睡觉最早,有一天他做梦醒来,半夜里去上厕所。那一夜的梦里,出现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这回成了外务大臣的随行人员,正要从羽田机场出发去美国,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学的小轿车,说是朋友的车,实在是顺便搭上了新闻社的便车。车在大森附近寂静的街上奔驰,座席背后有一只大口袋,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口袋一会儿这里鼓出一块,一会儿那里瘪进一块;口袋一鼓出来,就蹭着御木的后脑勺。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兽哇。你没看见过吗?飞机场上到处都是那玩意儿。让螺旋桨的风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没见过……"
梦到这儿御木醒了。
朋友作为外务大臣的随行去美国实有其事,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御木本来想去送送朋友,结果还是没去,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旧式建筑,上厕所非得从二楼跑到楼底下才行。楼梯走到一半,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没劲啊。"御木怦地心里一跳。这时他完全醒了。听出来那是千代子在说梦话,可爱的声音发出了极具野性的叹息,御木笑出了声。她到底是在说"真没劲啊",还是在说"真没趣啊",他虽没听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后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许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极其虚无的东西。御木有些担心,那声音像是积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来似的。
也许是来御木家以后没劲吧,可又好像不仅仅如此。
梦话、胡话声音就是再大,听的人还是属于偷听之类的。御木没有把听到千代子说梦话的事告诉家里人。只是从那晚上开始御木感觉到了,千代子的心里有什么"真没劲"的东西。
千代子来到这个家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差别相当大吧。可她的根生在东京,不久就学会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谁的眼睛也没看到她有什么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将近二十天左右,可还是在她母亲结婚之前来到了御木家。不用说她拿来的行李与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别。连柜子都有,让搬运公司搬了来。
"房子已经卖了。母亲打算呆到婚礼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来。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决不想麻烦拖累你们大家。"三枝子说。
"没关系。"弥生打断了那话头。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进进……妈妈也胖了起来,真讨厌。"
御木在旁边听得出来,三枝子的母亲在结婚前,已经和京都的纺织厂老板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现出笹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里的鹤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爱母亲的眼光把母亲看得过于年轻, 于是觉得凭鹤子的年龄不该找个"甲子老公公"做对象。两人过早的交往又让女儿三枝子看不下去,这才想着尽早离开家。
细长脸的三枝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那湿润的瞳仁映衬着睫毛的影子。
"干爹。"三枝子叫了声御木,"我觉得和京都人结婚,妈妈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会儿,妈妈也有不应该的地方。"
"三枝子从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会这么想。"
笹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御木觉得笹原与鹤子分居,与广子同居时,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离别的痛苦。
御木从那语言,更从那声音里感觉到,即使和母亲一起被撂下,三枝子还是敬慕父亲的。一旦想起这些,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对孩子表示父亲的爱。
"京都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上年纪人结婚是上了年纪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轻的三枝子不必担心。而且,女人呐,老是幸福、幸福挂在嘴上,说得过分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等安顿下来,再告诉你各种事情吧。我还在收拾行李呢,真够弥生她受的。"
弥生房里传来弥生的声音,指示着家具摆放的位置。
这个家里千代子的声音进来,再加上三枝子的声音,自己家里女儿的声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鲜的气氛。
三枝子的声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三枝子离开书房后,弥生屋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顺子先过去了,靠着角上弥生的柜子坐着。六叠大小的房里,放着弥生的和服柜子、西服柜子、化妆台;三枝子几乎拿来相同的东西,热闹得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两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张镜台,于是三枝子的镜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里。
"三枝子的东西比出嫁的东西还要多。"弥生抬起头望着御木,"连父亲的书桌也搬来了,说是父亲的纪念品呢。"
"不想卖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东西和嫁妆不一样。母亲出嫁,镜台还有各种新制的东西,让人好奇怪哟。"
"说反了。"弥生说。
"好气派的桑树三面镜台。"御木说。
"对。妈妈说现在这样的东西买不到了。不是妈妈出嫁时带过来的,而是和父亲结婚以后买的。"
御木用手赶掉了在铺席上交尾的苍蝇,只站着没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错千代子了。"
"怎么了?"御木看着弥生。
"她问,是家里的什么人呀……千代子穿着我过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还记得呢。"
"难道不就是过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实在不体面,就让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
"千代子来了,三枝子好吃惊哟,说什么我来了是不是太麻烦了,一脸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说这种话,三枝子更难为情,脸都红了。
千代子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落魄的亲戚",现在看上去一点点舒服起来,不仅是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的关系吧,连三枝子都错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像有什么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来了,御木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即使像那梦话说的,千代子在御木家里,或者一些别的什么继续让她认作没劲,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许不会消失吧。看着她们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书房。不一会儿,三枝子来了。
"收拾完了?"
"不,还没呢。不用的东西都搬到走廊里去了,等几天再塞到什么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说,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干爹,多亏您照顾。"
"说什么话。这样的寒暄刚才听到过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着个纱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开,把存折和图章拿了出来。
"这个拜托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钱,以后怎么办,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妈妈也这么说。"
"很多钱吗?打开看看行吗?"御木打开新的存折,三百五十万元,是一次存入的。作为女儿的陪嫁当然是笔大数目,可笹原除了卖房子的钱以外还有别的遗产,未亡人分给女儿很少。看起来,鹤子没有把钱分为两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阔佬哟。把这个全存着的话,我可不太懂,让好太郎去和银行、证券公司谈谈,让这钱多生点利息好吗?可你不要用吗?"
"不,我身边还有一点,没关系。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鹤子为了独生女,很久以前就另开了一个新账户吧。御木不知那该有多少。
这时,芳子来叫吃晚饭,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惊似的。三枝子也感觉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吗?"御木问芳子。
"回来了。"
芳子没趣地耸耸肩走开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来了。
第十章
母亲婚礼那天,三枝子出门了,弥生在自己屋子里惴惴不安。她望着院子里松树上滴下的雨点,走进御木的书房,御木正喷着烟。
"在工作吗?"
"没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亲仪式开始时,正好雨停了。真晦气。"
"没有什么晦气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开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来,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三枝子不想去出席婚礼的,要是我的话就不去。我妈妈劝三枝子去的。今天的仪式上也许她得和母亲分别了。"
"分是分不开的。母亲和女儿,即使母亲再婚也分不开呀。"
"但是,精神上是一种分离吧。三枝子和母亲分开,事实上到我们家来了不是?"
"弥生啊,弥生,三枝子来我家后,你是不是有些感情用过头了?"御木说。
弥生和三枝子近年来并没有每天见面,或是不断地来回写信的那种亲密。谁知自从和三枝子住一个屋子开始,弥生就是在家里也老粘在三枝子的后面。甚至让御木觉得他因为弥生的自尊心,连自己的自尊心也像受到伤害似的,他看见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三枝子太可怜了嘛。她和母亲的关系与我不同,她们就母女两个不是。"
"同情得过分反而会让她觉得在别人家里呆不下去哟。"
"三枝子可没有这种事。从小就很熟悉……我们两人谈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呀。小时候可是三枝子的幸福时刻。让三枝子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枝子可是她爸爸的宝贝女儿呀。"
她所说的小时候,就是三枝子的父母亲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吧。笹原抛下妻子和三枝子,去和广子住一起后,御木要见笹原总往广子那儿跑,孩子时代的弥生和三枝子也就渐渐疏远了。经弥生这么一说,御木眼前也浮现起往事。幼小的弥生和三枝子,她们常常自己家,笹原家地跑,那是多么亲密的小朋友哇。好太郎与弥生、三枝子相差五六岁,所以,小时候他几乎从来不加入姊妹们的玩耍,让美丽的三枝子、长长睫毛儒湿般的三枝子纠缠不过,他还会突然对三枝子动手呢。那还是三枝子上小学以前吧。一天,御木把弥生和三枝子带来书房,他没有把自己的女儿,而是把三枝子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这时好太郎跑过来,二话不说就骂起来,用气枪的枪筒砸三枝子。三枝子的手腕都流出了血。御木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好太郎会有这样的脾气。那时的伤痕也许现在还浅浅地留在三枝子的手上吧。
"三枝子的母亲,这回要和女儿分手了,听说三枝子的东西什么也没给操办,就给做了一件婚礼时穿的和服。"
"呃?"
御木感到意外的不是什么也没给操办,倒是对给三枝子做和服的事。弥生听错了,说:
"小看人是吧。"
"不,那可是善待自己的女儿呀,想让女儿出席婚礼才做的吧。"
"就只给做一件和服,不让人觉得难受吗?"
照弥生这样的想法想下去,御木实在无法回答了。
"那件和服,刚才穿去了。"
"和母亲两人穿着和服,会引起喧哗吧。是件好的和服吧。"
弥生反对三枝子出席母亲的婚礼,对她母亲给做和服也表示出反感,可是三枝子化妆穿衣时,她却和顺子两人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御木觉得好生奇怪。
也许是御木年龄的关系吧,他并没有把三枝子母亲的结婚,看做是左右三枝子一生的打击。不久,等三枝子自己也结了婚,那么母亲的再婚也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了吧。决定三枝子一生的,应该是三枝子自己呀。三枝子母亲的再婚,御木倒觉得会成为鹤子的问题,可是多少有些让人吃惊的成分。
"就是三枝子,盼望母亲的幸福不也是好事情吗?一开头弥生你就不该煽动三枝子呀,该安慰她才是。"
"说什么煽动,听了让人讨厌。母亲改嫁虽说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让三枝子结婚不是更干净吗?"
"不是什么干净肮脏的事。结婚也得有机会嘛。"
"京都的织布匠过了六十大寿了吧。"弥生说笑里夹杂着讽刺,"比以前的笹原,第二回的人要大十岁以上,真不像话。"
院子里,太阳光洒落下来,濡湿的石头闪闪发着光。
"爸爸你可是不同情三枝子的啰。"弥生像是很没趣地说。
"哪有那种事。可是,今天结婚的可不是三枝子啊。"
"真不像话。"弥生皱起眉头,"三枝子以前有过要和哥哥结婚的时候吧。怎么会没有下文了呢?"
"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啊。所谓没有缘分吧,对好太郎来说,三枝子太漂亮了。"御木掩饰着蒙混过去。御木从好太郎那里听来的是,同三枝子结婚的话,必须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所以不愿意,现在这话可不想告诉弥生。
"哥哥在家里也像要避开三枝子似的呢。"
"是嘛。"御木感到了不安,看着弥生。
"三枝子也许故意装作不知道,可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三枝子觉得别扭的话,不会到我家来吧。好太郎也从没对三枝子说过想和她结婚之类的话嘛。"
"也许三枝子会想,为什么不对她说这话呢?"
"真这么想,她可不会来咱家的。"御木想止住弥生这么想下去,重复说了一句。
三枝子来这个家同住,现在老让弥生惋惜地感到为什么不和哥哥结婚,御木觉得飘荡着什么危险的气氛。
"爸爸你喜欢千代子吧。"
弥生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三枝子也说我们家不需要女佣人。爸爸的事情,三枝子也能做……"
"说有事,千代子不就是通报通报客人什么的嘛。收拾书房,以前一直是弥生为我干的。"
弥生点点头,但她老觉得不服似的,走出父亲的书房了。
御木继续写信。是苏罗比约夫的《三个对话》上说的吧,什么"接受所有的来访,给所有的来信回信,寄赠来的书籍全部阅读,希望写的书评都写,义务和体会……"之类的话。御木想至少尽可能给人写回信。作家常常给许多不认识的人写回信,可也有不少发疯的人给他写信。明显觉得狂人的就不给写回信。三四天一次,把下午当做写信的时间。今天正好是写信的下午。
写了十几封信时,走廊的隔扇门外面,传来三枝子的声音: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来,来,快进来。"
"好吧。"
"不打搅你吗?"弥生也跟着进来了。
三枝子还穿着和服,进到书房里坐下,让人眼睛一亮。袖子拖到了铺席上,红红的长罩衣撒落下来,三枝子一本正经地将和服捋平整,低着头。
"你母亲怎么了?"御木问。
"已经去了京都了。"
"可是,听说往箱根和蒲郡绕着走……"弥生说,"三枝子好漂亮吧。"
"很漂亮。"
"说要把这和服给卖掉。"
"别说废话。"
"我有些瞎起哄吧。"弥生缩着头笑了。弥生对三枝子那华贵的和服,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色。
"结束得挺快嘛。"
"鸡尾酒会式的。"三枝子回答了御木后,转向弥生,"这副打扮真讨厌哟。压得胸部连气都喘不过来。"
"坐着也不行呀。膝盖要露出啦,弄皱的话可卖不出价钱呀。快去换衣服吧。"
御木看见三枝子站起来,这时,千代子铁青着脸,拉开了隔扇门。
"先生,一个叫道田的人,说是要见见先生。"
弥生霍地僵住了,三枝子、千代子一齐把脸对着她。
"让他到客厅去等着。"
"爸爸。"弥生脸色刷白地转过身来,"爸爸,你去会他吗?别去会他好哇。"
御木没有回答弥生,"那人的样子很怪吗?"他问千代子。
"嗯,是的。"
千代子的回答很不清楚。
"对你说了什么?"
"是。"
她让那人说了什么,看那张脸就知道。
"三枝子,咱们不走吗?"弥生拥着三枝子的肩膀出去了。也许是想躲在三枝子的背后吧。
千代子还坐在走廊上。
"算了吧,我去见他。"御木站起来,跨过千代子。
"先生。"千代子抬起头,"您可得当心……"
"呃?你让那人打了?"
"打是没有挨打,让他说了句,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哦,有这样的事?"御木丢了一句话,来到大门口。
启一右手像是搔痒似的揉搓着左手腕,慌慌张张地盯着御木:
"先生。"
"啊。"
启一像是激动得要命,嘴唇微微颤动,什么也说不出。
"伤口还在疼吗?"御木问了一句。
"不,这里,那东西真讨厌。"
"那东西"就是启一所谓的"鬼"或者"幽灵"吧,御木想着,看到启一病态的亢奋。
"今天有什么事?"
"啊。只是,想见见先生。一看到您,我就在想我要说什么来着。"启一哭丧着脸说。
"是吗?啊,来吧,进来……"
"先生,刚才开门的人出来了,那个女人在您家吗?"
"嗯,这个嘛……"
"放着那姑娘,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是嘛。"
"那奇怪的举动,不就是在您门前游来荡去的姑娘吗?我好容易把她赶走了,先生做了些什么。今天到大门口,一看到我,'啊'地变了脸色。"
"那是你以前赶过她的关系。她不是什么怪姑娘。"
"真的吗,先生?我不想让先生家进来有病的人。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让启一这样断言,御木甚至怀疑启一变得病态了,弥生也有某种责任似的。
"好了,上来说怎么样?"
"可以吗?弥生会原谅我吗?"
"什么原谅,不是让你进来吗?"
"是啊。"
"这种事算了吧。"
他把启一带向客厅,忽然想起,为了弥生,是不该让启一进来。可是一打开明明晃晃的电灯,又觉得启一没有刚才在傍晚大门口幽暗处那么异样了。
"你的事……"御木按着自己的左腕让启一看,"刚才你说有什么?"
"啊?"
"什么也没有嘛。不就是你让恐怖症给吓住了吗?"
"不是那么回事呀。"启一含含糊糊地回答。
"请医生看过了吗?"
"您说医生,是指疯人院的医生吗?"
"不一定是疯人院的医生嘛。"
"不请他们看。"
御木心想,为了启一,该不该给他找个精神病大夫,但他没做声。御木觉得启一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沉默一会儿,兴许能让对方说出来。
御木给启一出学费,把他作为家庭的朋友,茶室、书房,还有弥生的房间都可以自由通行,而到这客厅倒还是第一次。可不知道启一对如此招待作何感想。
"先生。"他叫了一声,正想说什么话时,三枝子端着红茶进来了。
启一"啊"地一声站起来,把椅子也弄翻了。
"不是弥生小姐呀?"
他右手轻轻扶起椅子,启一令人害怕地一个踉跄。
"没关系,你坐着吧。"
"好。"
启一抓着刚扶起的椅背问:
"刚才这人也是来您家的吗?"
"她是弥生的朋友呀,你不知道吗?"
"不,我知道这人与那人来您家是两回事吧,先生。"启一越说越玄乎,"我把椅子弄倒,心脏扑扑地跳了半个小时。"
"那么,你还是静静地歇一歇好。"
"先生,这个家里,随便地增加女人怕不成吧。"
"什么意思?"
"我让人割了手腕,晕了过去,也是因为那好愚蠢的女人。一次失去了情绪,一切都会失去了。"
"你什么也没有失去呀。我想你不过稍微有些毛病而已。"
这时有人来敲门。
"喂,我说……"是顺子的声音在叫。御木站起来打开门。他刚走出门,顺子赶快示意他拉上背后的门。
"怎么了?"
"千代子很担心。你这里,不要紧吗?"
"不要紧。你看什么也没有嘛。"
"千代子害怕极了,连茶也不敢端来,弥生也不去,只好叫三枝子端去了。让她稍微看看情况。三枝子也说,样子有些怪呀。"
"怪是有些怪,可没什么危险。"
"哇!"客厅里传来一声叫喊。顺子害怕地抱住御木。
第十一章
客厅里的叫声是启一发出的,他用小刀刺伤了自己的左腕。
御木打开门时,启一已经倒在地板上。御木看见了血,看来血管没有被割断。御木叫着启一的名字,摇着他,"昏过去了。"御木抬起头望着顺子。
"就这点小伤男人会晕过去吗?"
"是啊,说是以前这儿也让人割过,也昏过去了。有绷带吗?"
"绷带?家里有吗?"顺子总算定下心来了。
"没有的话,漂白布、白毛巾什么的都可以去拿来。再去给医生打个电话。"
"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吗?报纸上会宣扬出去的,我不干。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紧嘛。"
"你能不能快一点。"
"你可别叫唤哟。别让弥生听见。"顺子叮嘱了一句走出了门。关上门,还特地看看门有没有关好,把门把手摇了几下。
顺了没有被吓着,御木也安定下来了。
还好不是割破血管般的出血。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御木自己的狼狈让顺子忽地冷静下来了。他往下望望启一,除了那张不快的丑陋的脸,什么也没有。眼睛和嘴,说他安详吧,说他无力吧,反正都紧紧地闭着,整个脸上飘荡着不吉利的阴影。是脸发青的关系吧,额上的肮脏挂到了眼睛上。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看上去不是痉挛,也不是呼吸的连动,可两颊上的肉却一抽一抽地动着。眼睛闭紧,发狂的似乎只有流出的血。御木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启一睁开眼睛后该不会发疯吧。
血像是止不住似的,不断从西服的袖子里渗出来,流到地板上。御木想看看伤口,从西服的破孔中插进手,手指沾上了血,他吓了一跳赶快把手挪开。西服的袖口里像是积满了血。
大门口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
"快,我叫好了车子。"顺子进来说,还拿来了绷带和红药水。
"车?医生来了吗?"
"没有。用车把他送到外科医院去吧,家里可不行。"
"好吧。"说着,御木的手又让顺子吓了一跳。
"啊呀,你的手……沾上血了呀。用这个擦一下。"顺子递过绷带来。御木从启一西服破口处,往伤口周围洒上红药水。
"真讨厌呐。西服脱不下来,绷带缠不上去呀。"
"往西服袖子上一圈一圈绕上去得了。快一点,快一点。"
御木照她说的做了,"把他弄醒带去吧。"
"不惊醒他弄走不是更轻松些吗?把他弄醒发起疯来可吃不消。"
"太重了哟。你帮我抬抬脚吧。"
"我可不行啊。"顺子抽开身把手背在背后,"今天是三枝子母亲的婚礼之日,我没办法请她帮忙,又不想让弥生看见,千代子也害怕,我们家没有敢碰启一的人了。让司机来帮帮忙吧。"
"算了吧。"御木想把启一抱起来。他把手臂从头颈和膝盖里侧抄进去,启一的身体弯曲着缩小了,这样会让他恢复神智的吧。御木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于是,弄得自己筋疲力尽。正像顺子说的那样,手腕上这么一点伤,年轻男人会晕过去,实在不是普通人呀。受伤之前,启一让左腕根部有"那东西"在,吓得惊慌失措,也许就是为了扎"那东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伤来,大概恐怖才是让他失去知觉的原因。
站在房门口的顺子忽地叫了一声:
"啊,快进来,快进来。"她的头朝着大门口,御木也把启一放下,走出去张望,原来是学生夫妇波川和公子俩来了。
"先生,您怎么了?"波川看到了御木沾满血的手。
"先生,您受伤了吗?"公子也问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让御木松了一口气。
"波川君,正好来帮我一下。有个神经错乱的人在我家客厅里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医院里去。"
"有这事……"
波川赶快脱了鞋,摆出一副面对狂暴的架势。
"发癫狂吗?"
"已经失去知觉了。"
波川把两手抄进启一的两肋下抱起,御木抬两脚,这比搬身体要轻得多,两人毫不费力地将启一抬进车里。
御木恳求波川陪着他一起去医院。
"半路上发起狂来,先生怕要为难吧。"
"不,还没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对我也不会发作的。"御木说,有波川在,他心里安定得多,"你有没有自信制止狂暴?"
"没什么自信。说是说神经错乱的人有力气,可这个人嘛……"波川看着两人之间的启一。也许是启一往后仰着深深靠在椅背上的关系,他翕开着嘴唇,并排的洁白牙齿很漂亮。不用说,波川肯定不知道启一与弥生婚约的事。
他们把启一放在外科医院,立刻回到了家里。
"怎么样?"顺子一个人迎出来。大概是听到汽车声音了吧。
也许是想等进客厅再问,顺子打开了门。
"喂,干吗还不擦掉血迹?"御木不由地火气上来了。
"家里没人敢碰启一嘛。"
"说什么?你打算就这样放着?"
"都是你放那人进来呀。"
"就这样放着嘛?让这血就这样流在地板上吗?"
顺子哑口无言,停了会儿说:"我不干。"
自己来擦,御木又说不出口。
"太太,给我块抹布什么的。"波川开口了。
波川擦着地板,御木和顺子默默地站着。顺子对启一彻底憎恶的态度让御木感到惊奇。
启一和弥生不给御木夫妇打招呼,就私定终身的事本来就让顺子耿耿于怀。启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顾,大学毕了业,随便来往于茶室,所以顺子觉得没有不做声就过去的道理。而巨,顺子得知两人的婚约,还是在那婚约破裂之后。在九州,从御木老朋友那里听到御木和启一父亲道田之间的恩恩怨怨,顺子心里已经有些疙疙瘩瘩的,谁知回家一看,弥生又碰上那倒霉的事。顺子曾说过,启一该不会是为他父亲报仇才用"先骗后扔"的方法来耍弄弥生的吧。
如果这个启一真是脑子出了毛病的话,也许当初就该断然地不让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现在还让他到客厅里来,简直就像拿弥生开玩笑,过后还有麻烦呢。这不,启一瞅了个空档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还丢在地板上的小刀捡起来,问:
"这个,怎么办?"
"帮忙扔到垃圾筒里去吧,和那块抹布一起。真是,还把尖刀带到别人家里来。"
"也不是什么尖刀。用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举过头顶给他们看。原来是一把不值钱的旧刀,像小学生削铅笔用的。
"可是,干吗要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吧。"
"是的。"
"神智恢复后怎么样了?"顺子看着御木问。那双与平时一样黑黑的,很温柔的眼睛。
"嗯。还是很兴奋,让他在医院再躺着歇一会儿。"顺子没有详细问,就和波川去了厨房。看上去是带波川丢掉那刀和抹布的。
御木想起医院里神智恢复的启一。伤痛让他皱起眉:
"先生,请原谅我吧。我,我已经刺中那东西,那东西了。已经不要紧了。"他眼眶里闪着泪花。
真的不要紧了吗?尽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启一所说的"那东西"已经离开他了吧。御木一点也闹不清楚,这样能使启一的头脑恢复正常呢,还是渐渐疯狂起来呢?无论如何,今天给他付了治伤的医药费,他想不清楚该是与启一的关系就此打住呢,还是继续下去。御木边想着边朝传来年轻女人声音的房间慢慢走去。好意和亲切中途丢弃,变成"无"了,于是,就要变成仇敌吗?假如启一让御木给抛弃了,那么启一会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去自杀呢?
御木很同情为道田而自杀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话说回来,如果他们的儿子启一也自杀的话,御木却会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顺子对背叛女儿的男人,突然改变成冷酷的态度,御木对此也有反感。御木自己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顺子。御木忘了这种东西也潜藏在顺子的心里,在家庭里平稳地继续着。
还是年轻的学生波川帮着把启一送到医院里,又一点不嫌烦地擦去地板上的血,这些举动都让御木抱有好感。同时他又觉得很奇怪,波川两次来都碰到了启一。
"哟,好漂亮。"御木装作没事的样子进了和式房间,想看看弥生的情况。弥生也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弥生知道启一来了,这房子又并不怎么宽敞,不可能一点没听见刚才的骚动。
弥生、三枝子和后来进来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间里早早地点上了灯,桌子上花瓶里插着公子刚送来的蔷薇花束。从这房子里让人拉去医院的启一,与这屋子里的气氛简直有天壤之别。斟着红茶的银色杯子,也折射出电灯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御木进来赶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来了。"御木一边说着,一边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见面,不认识吧。"
"啊,弥生小姐已经给我介绍过了。"公子回答说。
弥生像是没有好好化妆,这三个人并排在一起,看起来还是女学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经结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证婚人,而且还在东京、新泻、福冈做三回,三枝子听了可羡慕极了。"公子说。
三枝子抒情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到底还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动人。
"我是委托证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学里,说是念书不怎么样,倒是专门研究结婚的对象来着。"御木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那研究全弄错了嘛。"
"这话可没道理。研究没错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确认过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么事?"
"这个嘛……"御木的话含混起来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着。御木蓦地想起,刚才顺子在数不敢碰启一的人时,提到了三枝子、弥生、千代子的名字,独独把芳子给数漏了。弥生像是故意避开御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御木脸色似的。
波川和顺子一起进来了,两人都没说启一的事。
"太太。"传来了千代子的声音。
"洗干净了就拿进来。"顺子坐着说。
又是一番热热闹闹的谈话,千代子端进水果来。千代子那又细又长的白颈子,凑近蔷薇花更显得白净。
"波川君,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吧。"顺子说。芳子跟在顺子后面,一起上厨房去准备晚饭去了。
波川夫妇和三枝子是初次见面,弥生必须坐着应酬,刚才她尽力表现出庄重,可一会儿就变得无精打采了。三枝子也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厨房帮忙的事,今天还有她母亲改嫁的事,真有些心情沉重。
两天后的下午,狂风暴雨大作,外科医院打来电话。弥生去接了。
"爸爸,医院里来电话问,能不能让启一出院。"
弥生来到御木的书房,用纯粹传达的口气说。
御木关上板窗,打开灯,正在读美国的翻译小说。是一部描写人类的残暴野性,给人深刻印象的作品。
"让他去吧。不是什么需要住院的大病。只不过是兴奋过度,暂时搁在医院里罢了。"
"去跟医院说可以让他出院吗?"
"嗯,我来接。他们说病人安定了吗?"
"我可什么也没有去打听。"
"这鬼天气可怎么办?也许还是让医院留他到天放晴再让他出院的好。"御木在走廊上边走边说,"他大概连伞也没有吧。"
就是有伞,也无法挡住这么大的风雨,御木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里像是含着其他什么话。
医院里的医生说,病人自己要求今天出院。
"他情绪已经稳定了吗?"御木在电话里问。
"是啊。呃,看来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还有些忧郁,有些焦躁罢了。"
"这种情况,让他在这种的天气里出来会不方便吧,就让他再多呆一天吧。"
"好吧,医院方面怎么都可以,我们去通知病人吧。让病人来接电话吗?"
"不,算了。"
"就是出院,看来还得让他常常来医院看看。"
"好吧。"
然后,御木不做声,挂断了电话。
大概启一说今天出院没人去理睬吧。外科小医院不是神经科医院,所以如果没有大不了的危险,也许启一的头脑少许有些怪,医院也并不把他的病当成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御木想,呼应着这暴风雨,也许启一也不会有什么狂暴吧。
御木在打电话的时候,弥生一直站在走廊上。狂风暴雨从玻璃窗下渗进了走廊。
"这里也关上板窗吧。"
"好吧。"
父女俩从防雨套窗里拉出极窗,他们听到了打在板窗上的雨声。
"像是要停电了,有蜡烛吗?"
"该有吧。我去看看。"弥生回答,打开了走廊上的灯。"爸爸,启一怎么了,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没你弥生的事。"
御木感到一种不安:让雨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启一出现在大门口。
第十二章
御木去参观了一个画廊里的油画展,碰到了个70多岁的老画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报姓名地打了个招呼。只有48岁的自己,还不至于见过面后就忘了别人的脸;可小说家的职业特点,老是在各种场所、机会,让许多没什么要紧事的人拖住,最后,到底记不住那么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却不会忘。仅去过一次的酒店或菜馆,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会想起来。
"啊,您可把我记得真牢哇。真有诚意。"此举常常让女人们感动不已。"我们姐儿们,可真有干酒水生意的资格哟。"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错啦。"
"哟,您可真会说话。把我们的名字记在笔记本里,天天温习的吧?"
反正他知道老人总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时,他总是自报家门和人搭讪,他熟悉不让对方发窘的礼仪。
有一次,让某国大使馆请去参加鸡尾酒会,好几个没见过面的外国人,自报姓名来找他讲话。那时御木觉得,让一个酒会请来的人们,找谁说话都可以。酒会进行的两小时,主人站在入口处,不可能与来客、归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为客人一一介绍。也许某些客人之间正好认识。客人之间互相自我介绍,随便地谈谈话,酒会的气氛肯定会热烈起来的。
单说"我是御木麻之介",对初次见面的外国人来说毫无意义;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说家",或者"我是文学家"之类的,那么才会得到对方预期以上的"哦——"的一声答应。御木的作品并没有流传到国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国人就会向御木提出许许多多的疑问,找来许许多多话题。日本人的酒会上,即使已从照片上记住了对方的脸,可不少时候,还是不经人介绍就装出不知道的样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国人酒会上那样,自我介绍互相认识的方法似乎真不错。让同一个酒会所招待,客人之间互相谈得热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该会多么高兴啊。
可是,现在御木对70岁的老画家自报山门的招呼,却纯粹是怕老画家忘了他会弄得很尴尬。老画家似乎还记得御木的脸,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请坐下。"老画家给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览会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可供人们休息休息。画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画幅的画家本人或对画廊有交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时间,下午是为别人,或者说是自由的时间,他总是尽可能去看看画展。今天的展览会,还挂着三个比御木年轻的西洋画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画家没什么话题,于是,他把眼睛转向三面墙上的画。茶和点心端来了,画廊的主人过来站在旁边。
"冒充先生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抓住以后……"画廊的主人对老画家说。
"怎么样了哇,打那以后再也没听说过了。"
这个画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现,御木想起报纸上登的"兜着卖画"的记事。因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东京的报纸上登了很小一角。
"与小说家的冒充者不一样,画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画来卖钱;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没抓住,那家伙的画也许一直会被当成先生的画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谈话。
"说的是呀。公司的客厅和会议室里堂而皇之地挂着呢。你没看旧美术作品的假货要比真货多得多,四处横行嘛。就是现存画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这样一来假画家躲在背后,净把假画往外拿。"
画家逢人便说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经让人听得烦了,为了御木和画廊主人,他还只是把要点说给他们听了听。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来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个公司里的头面人物还是老画家的亲戚,尽管和画家很熟,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还真当是自己那画家亲戚呢,听了真让人捧腹。第一个上当的公司经理,看起来还真喜欢上那假冒者了,一个劲儿地给其他公司的经理写介绍信。于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着介绍信兜来兜去。画家亲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张介绍信。他和画家好些年没碰面,也许觉得自己的记性不好吧。老人面对假冒者,开始和这亲戚讲话。假冒者好景不长,不久就草草收场了。可是,那老人竟一点没觉察出那家伙是假冒的。
70岁的画家,不用说,那个假冒者也一定得是个老人。又能画出享有盛名画家的赝品来,看来他能画一般的油画。恐怕是旧式画家怀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里不是一点没有数的。"画家也说。
"到您亲戚的公司里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说。
"那可是他运气好呀,本来该在那儿露馅的呀,不知怎么搞的。就是再怎么上了年纪,也不应该呀。过去我还和他常常见面来着。"
御木比画家先出了画廊,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刚才冒充者的故事还盘旋在脑子里。
小说家的冒充者也出现过几个,但大多是年轻人的冒充者,70岁的冒充者很少见。年轻的冒充者大多都关系到女人的问题。冒充御木欺骗女人的人,以前也有过两三回。
眼下,流行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杂志上,著作的扉页和报纸上的广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骗,渐渐地干起来没那么顺当了。然而,三四个月前,一个自称是御木学生的假冒者在新泻出现。从新泻来了一封不认识女孩子的信,信里说,有个经常出入御木家,让御木承认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约。她感到青年的话里有些地方不大对劲,于是想来打听一下关于这个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记得认识一个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说的同人杂志的名称也没听说过。御木回了一封倍,于是,新泻的那姑娘,又来了封让人尴尬的感谢信。看起来,姑娘已经许过身了。
御木本该没有一点责任,可他老觉得自己也有什么责任似的,好不懊丧,刚才在画廊里要讲没有讲。一个女孩子受到伤害却要被当成笑话。说不定来看画的人当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后来的信里,向御木叙述了原委,写着她想到东京来一次。御木觉得这事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可那姑娘也许不认为这事和御木毫无关系吧。那姑娘被那个叫夏山的家伙骗了,可她也许会觉得自己是被作为夏山后盾的御木所骗了。如果没有御木这个人存在,姑娘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于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关系把他们俩连接起来。
"真是奇怪的关系。"御木想着,忍不住脱口而出地嘟囔起来。这时,他正好走近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种错觉:似乎检票口的人群里,混着那个从新泻来诉说怨艾的姑娘。
"从新泻来,不是该在上野站下车嘛。"
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亲戚画家的冒充者当成真货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阔。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从检票口走出来。
御木想叫她一声,可又觉得不会搞错人吧。看起来,千代子是那样地野性十足。
最近她血色也越来越好,可在御木家干活的那个千代子,没有这样神气十足吧。像野兽互相齿咬般飞快地走着,千代子从御木面前走过。她根本没在意御木。她还是穿着弥生给她的旧连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后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弥生失常时那样,觉得自己无法安定下来。千代子动作奇怪地挥了挥手,挥手时似乎有一种肘部关节忽地一弯曲的怪癖。后跟很低的鞋子,走动起来像是能看见里边似的,给人奇怪的感觉。
启一把千代子说成"鬼鬼祟祟的举动, 老在您家门口游来荡去的" 人;什么"要玷污先生家门风"之类的,御木当时觉得这是启一头脑有病的关系;可是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许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举动"。
"真没劲呐!"有一次听到千代子大声说梦话,那野性的虚无的东西,御木听了后一直不能忘记,到底还是那种本性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
可今天从"八重洲出入口"走远的千代子身上,没有虚无的东西,而且还带着个年轻的男人。
千代子目不旁顾地走过来,所以,御木一开始没注意到那男的。等走远了才看到是两个人。
"哼。"御木像是让吸引住了似的,伫立在买车票的地方,目送着千代子远去。
御木回到家里,顺子过来帮忙换衣服,御木没对妻子说看见千代子的事。
三枝子把茶端到书房里来。
"弥生怎么了?"御木问了一句。
"弥生小姐,今天是练习做法国菜的日子,一点左右出门的。"
"三枝子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半路出家可学不好。况且我也不是学法国菜的料哇。"
"弥生也是,学什么法国菜。"御木瞧着三枝子细长的眼睛上,睫毛落下忧愁的影子,"千代子哪儿去了?"
"说是想去百货公司一趟。刚发给她薪水,今早上看到报纸上登着特价商品的广告。"
御木想刚才千代子也许是急着去百货公司的特价商场吧。"三枝子小姐,你怎么看千代子?"
三枝子迟疑了:
"弥生小姐好像不怎么欢喜她。"
"是啊,弥生从一开始就对那孩子抱有警戒心,还说了句有趣的比喻,什么嫩叶里的一片病叶。"
"是吗?就是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呀。"
"三枝子小姐是病叶?"
"是啊。父亲那样告别了,早晚变得有些怪僻的母亲把我拉扯成人,我也变得有些怪僻了。看见弥生小姐,我就会这么想。"
"你说弥生,从弥生那儿听到的吧。"
"是啊。"
"最近的骚动你也知道吧。"
"是的。"三枝子小声地回答。是一种能渗透进对方心里的声音。
"弥生也不是平安无事的呀。"
"弥生小姐也说,不知道那一位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说的是啊。"御木前面说过自己的想法,就再不做声了。
顺子因为那些事,对启一表现出冷酷本性的一面;而千代子梦里说的和在家门外都表现出野性的一面;御木想起这些,便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抒情的三枝子是不是也暗藏着什么让人意外的本性呢,御木感到了诱惑,想看个究竟。
对顺子的冷酷,御木毫不在意;可他对千代子的野性却有兴趣。兴许就像在安稳的房子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似的。三枝子对母亲的改嫁表面上一味地表现出反感。安定生活中的善良什么也靠不住。所谓安定的生活,恐怕是靠着自我主义的巧妙防御吧。
"你母亲打那以后,有信来吗?"
"来过的。说是该上先生这儿来一次,当面感谢先生对我的照顾,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过得还挺好吧。"
"我想大概是吧。"三枝子脸颊上微微红润起来,"信上可什么也没写。"
"她信上难写幸福的话,可是三枝子小姐的不好哇。"
"是我不好,可我的心情也有变化呀。"
"和你母亲见一次面怎么样?"
"跟她见面之类的话我可说不出口。"
"这可太苛刻了。"
"什么呀,正相反哟。"三枝子忽地妖媚地耸了耸肩。
"今天我去看了年轻画家的画展来着。在那里听说老画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兜售假画的事。"御木简略地提起这个话题,"回家的电车上想起来,我的冒充者,以前也出现过几个。以我的名义在温泉旅馆里混吃混住,勾引女招待和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就这样连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是假了。"
"怎么回事呢?"
"比如三枝子小姐吧,读了我的小说,会产生一个'我'的印象吧。就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三枝子小姐的脑子中还是作品中'我'的印象。三枝子小姐是小说家的女儿,也许不一定如此;可多少总还会把小说中的人物同作者混在一起吧。把小说的人物看成是作者的分身,似乎作者也不那么强烈反对或否定。于是,我的冒充者骗女人的时候,那女人不就会把从小说中看到的我来比照那个冒充者了吗?这个欺骗女人的家伙, 即不是真的我, 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也就是说,是个不存在'我'的我吧。"
"那就是说,是受骗的人不好啰。"
"不是那么简单的。三枝子小姐眼前坐着的会不会是我的冒充者呢?"
三枝子舒心地笑了起来。
"你的父亲和你母亲分开,和情人一起生活的小说,很久以来让你们母女俩饱受伤害吧,但那小说里的笹原也许也不是真正的笹原啊。"
没想到谈话里冒出了火星,三枝子低下了头。
"那事妈妈一直瞒着我,爸爸死后,那本书妈妈读了好几遍呢。"
"是在笹原死后才读的?"
"那书的版税也让我们拿了用掉了。"
"这没关系。"
"说真的,我小时候喜欢爸爸胜过妈妈,好心酸呀。"
"三枝子小姐喜欢的笹原,可是真正的笹原呀。"
"我也这样想的嘛。"
御木觉得谈话该打住了。
傍晚归来的千代子,说给御木礼物,拿来一袋糖炒栗子,御木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为我买的?"
"是啊。先生喜欢糖炒栗子嘛。"
"嘿,真谢谢你了。"
一看口袋上那印的字,就知道千代子一定去过日本桥附近的百货公司。
第十三章
那天下午,弥生和三枝子两人出门了,千代子接待客人,她走进来说:
"新泻来的加沼信子小姐来了。"
"不认识嘛,什么样的人?"
御木的头上留着白菊花,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三枝子喜欢花,她来到御木家里以后,连厕所里也放上了花。小花瓶里都插了一枝。今天看到一朵常见的白菊花,御木竟让那美丽惊住了,他感到了造化的奇妙。他是个不喜欢旅行的人,可有时也想:去山上、去海边,接触接触大自然,也没什么不好;这时,他会想起以前看到过的山和海。最近一次旅行,该数担当波川和公子的证婚人去新泻、福冈的那一次了。从福冈又到别府去转了转。别府的海地狱和血池地狱里的水色漂浮在眼前,作为自然可是令人不快的颜色。
"是个年轻小姐,说给先生来过信的。"千代子回答。
"哦——"
"和御木假学生定下婚约的那个姑娘呀。"
"带她到客厅去。"
信子梳着长辫子,辫子快垂到背脊的一半了。辫梢该扎蝴蝶结或绳子的部分,像是用自己头发固定住似的。也许与剪短头发的流行相反,最近东京街头也出现了披着长发的姑娘,可新泻这样留长辫子的,总让御木感到似乎很容易上男人的当。在冒名的假学生前面,也许也有和男人交往的事吧。她个子挺高。
"先生,谢谢您的回信。"御木看到信子的上眼皮有些浮肿,像是有些害羞,其实没有。
"先生不来信的话,还会碰到更惨的事呢。"
"是嘛。"
御木实在是为了让信子别再多受伤害,才赶快回信的;谁知,信子的口气里,像是御木并非没听见没看到似的。
御木并不打算打听信子是怎样受害的。
"不是为了那种事情,来拜访先生该有多好哇。"信子小声叹了口气,"我一直在读先生写的作品,终于让迷住了……"
御木什么也说不出。
"那人对先生的事可熟悉呢。您家小姐叫弥生吧。"
"是啊。"
"他把弥生小姐的信都拿给我看过呢。"
"弥生的信吗?"御木吃了一惊,"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叫夏山。"
"夏山?真不认识,也没听弥生说过夏山这个姓。"
"夏山是他的笔名。"
"笔名?那他的真名你知道吗?"
"真名叫道田启一。您家小姐信的抬头都写着道田启一呀。"
御木的胸口像是无意被刺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像是在忍受痛楚似的。幸好信子像是只想着自己让那男的蒙骗的事,没在意御木脸色的变化。
"您家小姐的信也像是假的。兴许找哪个女人,用您家小姐的名字给他写的信。把那些信拿到乡下来,作为自己是先生弟子的证据,我就是让他这么骗了哟。还真会要坏脑筋的。"
也许能够作这样的解释吧,信子原来是这样接受的呀。御木忽然感到对信子像是欠下了一笔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人情债似的。
御木到底无法想象弥生给启一的信是假的。
"尽管给的是道田启一的信,可不知道是否就是那人的真名,也许真有个叫道田的人在,而那假冒的家伙捡到或偷到了给道田的信,于是想出了这坏主意吧。"信子像是故意用能让御木不困惑的说法。
"先生对这个叫道田的人,心里有没有数?"让信子这么一问,御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难道能回答启一是和女儿弥生定了婚约又毁了婚约的青年吗?启一拿给信子看的该不是弥生的情书吧。也许花言巧语地说自己如何让御木的女儿爱上,反而更能起到诱惑信子的作用吧。
即使这样,还是个奇怪的启一。
笔名叫夏山,真名叫道田启一的人什么时候出现在新泻的信子面前的呢?另外,那男人又真是什么样子的呢?御木想再详尽地调查一下,可这调查要牵涉到弥生,他一下子又踌躇起来。
信子的来信是在三四个月前,已经记不清楚了。他让信子在客厅里等着,自己去书房,翻看了一下信子来信的日期,御木预感到了不妙。做波川和公子的证婚人,御木夫妇也去了新泻。不就是在这稍微之前,启一在新泻骗了信子吗?
启一说什么给文学同人杂志投稿,是受到御木承认其才能的学生,那完全是撒谎,可他能随时出入御木的家庭倒并非是编造的。
信子信里只写了笔名夏山,没写道田启一的真名,跑来向御木打听,说明她也许曾是文学少女吧。因此,御木才能写那封不知道真情的漠然回信。
启一和弥生毁约,正是御木夫妇去九州做"证婚人巡礼"不在家的时候,不用说,是在新泻的信子事件之后。由此看来,启一在新宿左腕让人刺伤什么的,看来也是可疑的谎话。
为了女儿,御木不想把启一和弥生的事告诉信子。启一脑子出了毛病也不想告诉她。如果真的说了,那么,启一背叛了弥生,又欺骗了信子;让人知道启一弄伤了两个姑娘,他只能被当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了。御木说了也没理由被责难,只是他不想提出女儿弥生的名字。他也不想让信子知道弥生也是相同的受害者。信子把叫启一的男人,把弥生的信都当成假货,对御木来说正中下怀。
启一在客厅里刺自己手腕倒下去时,顺子表现出冷漠的态度,现在御木的态度和那态度难道不是很相像吗?回过头来,看到尽可能不和信子有什么瓜葛的自己,面对信子,御木让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情绪控制着。
信子长长的脸,高颧骨;下巴往下沉,朝前翘起;虽说还没到看不下去的程度,可那张脸没有可爱、亲切之处,总感觉到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和这女人,与同一个男人有瓜葛,御木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更使人生气的,启一是丢开弥生的前几天去新泻的吧。也许是在新泻骗了信子,知道羞耻了,这才想到要和弥生毁掉婚约吧。御木觉得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说不定,真如信子说的那样,并非启一的某个男人,拿了弥生给启一的信,设计了一个小阴谋吧。关于欺骗信子的那个家伙,再详细地问一下,该马上就知道的,可是御木没做声。
那个男人果真是启一的话,那么,启一可真是个怪家伙了。
"那丑事,让人背后点点戳戳,我在新泻呆不下去了,十天前,我跑到东京来了。"信子说。
"是吗?"
"十天里,我找了很多地方,都说不行。我想先生也许能帮我介绍份活干干。"
御木为难了。既没有能介绍给信子的活,介绍了也没有被简单录用的事。
"这可困难呐。"
"十天里到处都跑遍了,说'明天再来'的只有酒吧。新宿那边的……立刻能让我干活的地方,除了那种地方实在无处可去。"
"是啊。"御木敷衍地说了一句。
"落到酒吧这种地方之前,我想还是先来求求先生试试。"
不知不觉中,像是建立起一种"奇怪关系",御木像是让什么强迫着似的。可是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没有介绍工作的道理。信子说只能"落到"酒吧去,这姑娘像是只有在酒吧"落下去"。真的堕落下去,御木似乎也多少生出些责任似的。那时,信子只写了夏山这个假笔名,所以她来问时,御木可以回答"不认识那个男人";假如当时把道田启一的真名也写上的话,御木能回答什么呢?接到那封回信,信子又会怎么样呢?
"你还是回新泻去吧。别去什么酒吧。回去吧。"御木只能说这些话。
"已经回不去了。"信子摇了摇头。
他把信子送到大门,从后面看信子垂下的头发,留在御木眼里的,只有微微发出暗红色的辫梢。
御木回到了书房,头晕乎乎的。
启一在那个风雨之日,从外科医院出院了吧。打那以后便无音信,连御木的家也不来了。到底怎么样了呢?随着信子的突然出现,御木开始有些不安了。
送完客人径自回到了书房。也许听到御木走廊上的脚步声音与往常不一样吧,顺子跑过来看看情况。她把盛蛋糕和牛奶的托盘放在桌子上说:
"刚才来的客人,有什么事?"
"新泻出来的姑娘,说是让我帮她找个活儿。"
"是吗?"
这种客人平时也不少,顺子也不觉得奇怪。信子的事,后来整个是启一的事,御木现在不想告诉妻子。
"千代子要了弥生的旧衣服穿。"顺子说话了。
"嗯。"
"弥生也好生奇怪。自己送给人家的,看到千代子穿着自己的衣服又好不高兴。"
御木眼前浮现起"八重洲出入口"千代子的形象。
"弥生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千代子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御木没有回答,问:
"弥生和三枝子到哪里去了?"
"说是顺道去好太郎公司去,回来要晚些。像是去好太郎那里有什么事。"
"找好太郎有事,是三枝子小姐就职的事吧。"
"找房子的事好像也托给好太郎了。就职落实不下来,三枝子小姐像是也要搬出去吧。弥生希望三枝子住我们家。就跟好太郎说,不去找也不要紧。"
傍晚,弥生、三枝子和好太郎一起回来了。三人都哭丧着脸。
"爸爸,"弥生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你来一下。"
御木从茶室里出来。正读晚报的顺子看着弥生。弥生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地往书房里去。
"爸爸,出大事了。"
"什么事,要发抖?"
"要发抖哟。哥哥呀,把三枝子存的钱全弄没了。"
"弄没了?怎么回事。"
听弥生说,好太郎将三枝子的三百五十万元,说好以三分利借出去;证券公司的朋友私自以五分利借了出去,谁知那家公司破产了。
"爸爸,你赔给她吧。"弥生焦急地说。
"嗯,是啊。"
"今早上,听三枝子说了,我可吃惊呢,拖着她去了哥哥的公司。"
"听三枝子说的?三枝子怎么会知道的?"
"哥哥说的呀,来道歉的。"
"对三枝子?什么道歉,这可不是道歉就能完事的呀。"
御木真的生好太郎的气了,和三枝子说这事之前,干嘛不先同父亲商量商量。
"全是爸爸把钱交给哥哥不好呀。"
"哪是钱,是存折嘛。"御木说了一句怪话,忽然语塞了。
"哥哥说想每个月十万元的利滚上去……"
"所以,三百五十万全进去了?"
"好像是的。"
弥生把好太郎从公司里拽出来,把等在咖啡馆的三枝子带上,一同去了证券公司,见到了好太郎的那个朋友;不用说,那家伙背地里干赚利息的勾当,与公司毫无关系,除了和好太郎两人叹息不已之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是这样,我得想办法把钱还给三枝子呀。"御木说是说好了,"赔偿是要赔偿,可对我来说,三百五十万元可是极大的数目哟。就我们家来说,也是两年的生活费呀。"
弥生脸上血色消失,僵硬地点点头。
"对不起。"
"那么,证券公司那家伙和好太郎说一点不负责任吗?"
"不,不是的。两人都对三枝子说,一点一点地还她,给她赔了不是。三枝子说算了,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可不行哟。那钱,弥生也知道吧,是笹原的遗产,鹤子夫人改嫁时分给三枝子的呀。好太郎有存款的话请他拿出来;证券公司的那家伙也尽可能把钱还出来哟。"
御木觉得这样做一方面能减少自己的损失,一方面也应该让他俩也担担责任。
生活很有规矩的御木,还三枝子的这笔钱还是有的。可一想到自己一格一格爬格子攒起来的辛苦钱,他就心情沉重。就是赚十万元也不容易呀。上午只干四个小时的活,没什么了不起的钱呀。
"妈妈可要想不通了,会说傻话哟。"
御木能想象出顺子的不满。
把存折递给好太郎说"去生点利息"的是他御木自己,因此,他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可是想想,似乎三枝子才来御木家,就立刻有这三百五十万元的损失似的。
三枝子今天才把这话告诉弥生,好太郎该不会早就把钱弄丢了的事告诉三枝子了吧?所以,三枝子才觉得在这里住不下去,急慌慌地找工作、找房子吧。
"反正得我来还了,好太郎不去对三枝子说就好了。说了当然是老实的,可就是怕三枝子小姐多心呀。"
"爸爸肯赔偿的事,能不能对三枝子说?"
"说吧,没关系。"御木心里已经决定了。
"这下就放心了。我去跟妈妈说去。"弥生像是卸下一副重担似的站起来走了。
"这事让好太郎说去。"御木朝弥生的背后叫了一句。
第十四章
御木没有立刻站起来去茶室,手肘撑在桌上。
弥生一定会拖三枝子一起来书房的,御木想着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苦涩的睑。弥生听到父亲肯赔偿,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亲生活的弥生,大概没有三百五十万元的实感吧。多年以来,御木靠一支笔赚钱,养活一家老小;交际费很多,还得付高额税金,所剩钱财该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迟疑,好太郎先拉开隔扇门。背后站着三枝子。
御木看着好太郎:
"好太郎, 刚才你和弥生一起回来, 为什么要让弥生来说?"他厉声说道,"到现在还想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不惊动父亲大人,自己想法来解决。"
"那你不也该不惊动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办法吗?"
"您说的是,可这是瞒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瞒不住人的事呀。"御木抢过好太郎的话头,"你觉得自己能做出什么来呢?"
"想试试做来着。"
"想试试做和能做出来,可是两码事哟。"
好太郎说不出话来了。御木点起一支烟,好太郎也被引得来了瘾,想从桌上烟盒里抽一支出来,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御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细长长的。御木忽然想起,好太郎做学生时,御木还给过他一副旧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职员的好太郎,要他还出一大笔钱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说了要归还三枝子的钱,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请证券公司的朋友来考虑。可以说,那朋友的责任更大。
对御木来说,好太郎以前不是个让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学毕业前,他很喜欢看书,只要事先给他准备好书,就能让他安静下来,容易点的他能读出来。小学低年级时,他还作过些短诗,害得老师老夸奖他,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还将他的文章选编进了儿童文集。
御木可从没想过写小说是能让下一代世袭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后尘,尝试小说家的甘苦,就会感到头脑一片昏暗。可是,如果连文学的感受性也一点不传给孩子的话,那么自己虽貌似轻松,却恐怕更会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亲的希望得到孩子的承认,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与父亲相像;于是,根据不同看法,也许可以说父母对孩子也有一种强烈的自我主义;孩子的心与父亲的工作无缘,那么,父亲的工作就会对孩子觉得是无益于人生那一类的工作了。即使去掉这些理由,御木还是对好太郎过早地读书和作文感到过做父亲那傻乎乎的骄傲。
"想想自己小时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御木曾对顺子说过,"散文出色的孩子不可能成为小说家的,所以不必担心;只是小时候表现一番,不多久就会消失的,那种才能……"
御木那时对顺子说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东西。想试着说明,可似乎没有确切的解释。
小时候好太郎的诗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没有保留,倒是做父亲的御木一直保存到现在。
好太郎大学毕业时,正符合父亲的预想或者说希望,他早就不再写什么了;御木整理大书橱时,顺手将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给好太郎看。
"嘿嘿,这种东西,爸爸你留着它干吗?"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哟。"御木笑着说,"你已经不再记日记了吧?"
"不记了。"
与其说御木可惜、留恋儿子曾有过的文才,倒不如说他觉得,幼小孩子所表现的文才,说明自己也有与生俱来的天分,也许想把它作为一种基础。
御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天分饱满型的作家。它作为一种不间断的恐怖一直纠缠着御木不放。在这个意义上,对自己规则正确的生活,一方面憎恶,一方面又依赖于由此支撑的、规则正确的努力。
对这个的御木来说,把三百五十万元从存款中抛出,他肯定会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安的,不仅仅是可惜钱。无论如何,现在这样,每天上午面对桌子的生活,往往会让这习惯麻痹了。这时,接客生意的不安,从御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着御木。
可是,三枝子没有让御木看到懊丧的脸。御木不好意思再责备好太郎,也不想再提起让好太郎和他朋友赔偿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实在真对不起你。是我把钱给好太郎,让他去和证券公司的人商量的。"
"干爸爸,我现在不需要钱。零用钱我还有一些。让干爸爸操心了,可真难为情。"
低着头的三枝子仰起了脸,眼睛周围和脸颊像是有些浮肿,缺乏生气。御木第一次觉得三枝子并不那么美。至少三枝子脸上的抒情消失了,让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枝子也为钱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弥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御木自己也吃惊:这种时候,自己对那钱有责任,可怎么会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丽而感到失望呢。
御木把眼光从三枝子移到了弥生身上。弥生今天四处奔走,又让父亲赔偿,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用心地紧盯着父亲。
"三枝子,是我父亲的责任呀。"简短的断言里,充满了对御木的亲情。
可是,御木眼睛望着弥生,而脑子里却有着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里,浮现起她父亲笹原的面影。一双要把脸颊两侧撑破似的大眼睛,更让人感到三枝子那细长脸紧绷绷的。那张脸今天有些肿胀。三枝子的父亲患了尿毒症,脸常常是青黄浮肿的。想起来的也是讨厌的死相。
"干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钱。是我让好太郎别对干爸爸说的。"三枝子说。
"别对我说?"
"我不想来惊动干爸爸。"
可看起来,是好太郎没有对御木说。
"但是,好太郎可什么也办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这样吧。都已经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顾,还给你们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
"别说了哟。让三枝子说出这种话,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单单是钱哟。"弥生朝着好太郎说。
芳子来通知晚饭做好了。她在隔扇门外说了一声。芳子也像知道了这件事。
晚饭后,御木回到书房,顺子也跟着进来了。御木知道一定是来说三枝子钱的事,就说:
"从好太郎、弥生那里听说了吧。"
"听说了。"顺子安详地坐在桌子的那一头。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现在立刻还上三百五十万元呢,还是自己还二百万元左右,其余的让好太郎和他朋友摊派赔偿负担呢?
"那可该你全额赔偿哟。"顺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让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顺子那样子,似乎对御木的问话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这里的吗?"
"明天你赶快给三枝子做个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来的银行,用我们的银行也可以。"
"一样的。"
顺子低下头,膝盖上握着两手。
"给父亲大人添了大麻烦了。"
第二天,顺子去了银行。
当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给三枝子时,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干爸爸这里吧。"三枝子坚持着。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这回的存折,存的一方与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样了,争论还在继续着:
"又要给你用掉喽。"御木说。
"是干爸爸的钱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说,一点一点地还给我的嘛。我觉得这样也可以的呀。真有什么急着用钱的时候,我会向干爸爸开口的嘛。"
"你不置备嫁妆?……"说着,御木像想起什么似的,"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须得准备的呀……笹原的遗产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诉你母亲了吗?"
"这种事情不告诉她。即使不是这样从母亲那儿分到钱,也随它去了。打那以后我可没和母亲见过面,也没给她写信。"
"打那以后,指从你母亲的婚礼开始吗?"
"是的。"
结果,御木当着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进书房的文件柜里去:"那就先放在这个柜子里啰。"
"好吧。好太郎是听了我的话才去做的,实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当场事儿都办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让御木给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那也是当然的啰。特别对女人顺子与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尴尬。三枝子一开头就没有准备在这家里长住下去。
顺子对于赔偿态度鲜明,让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自在。可是,芳子对丈夫的不谨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样子。要说羞愧,比起从别处来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顺子更该感到羞愧,可老实巴交的媳妇芳子也许觉得自己愧对三枝子和公公,这也让三枝子感到了为难。
这两个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站住了。在不宽敞的房子里,到哪里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该说"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佣人千代子。也许千代子站着听见了,也许她细心打听到了,她对三枝子表现出露骨的敌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让小狗咬呢。"弥生一脸不高兴地对御木说,"隔壁邻居家的狗常到咱们院子里来。"
"有这回事?"
"三枝子洗了晒着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让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饭碗打碎了,说不定是千代洗碗时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这种小恶作剧御木可不会去注意,可千代子瞧着三枝子的那张脸上,一眼便能看出憎恶的表情。三枝子不是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么;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偶然叫声千代子,她也是无精打采地应一声。
"爸爸,我偶然撞见了让人讨厌的东西。"
"什么?"
"千代朋友来的信。我没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两三天来,一直把信摊在厨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呕。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哟。一个可怕的人。"
"信上写了些什么?"
"像是千代恋着哥哥,苦得要命,给朋友写了封信似的。"
"是说好太郎吗?"
"是我哥哥呀。朋友写信给千代来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细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时的表现,没有看出什么苗头嘛。只是曾经听到过一次,芳子讨厌千代子从女佣房里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妇房里张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让那种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觉得,往好太郎屋子里张望,也许正是因为姑娘具有产生这种妄想性质的缘故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有这种女孩子的嘛。爸爸,还是让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态的在一起,看起来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败的。现在不就是这样的社会吗?"
"我可不那么看。"不会写现代病的小说家御木否定地说。
可是,启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家伙都跑来这个家庭蹭饭吃似的。而且,还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绍进自己公司的秘书科了。搬到新住处时,三枝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弥生这里。弥生寂寞得垂头丧气,不仅到三枝子那儿去过夜,还说自己也想住到那屋里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里弯一弯,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子带回家来。
"弥生一来就让我请吃晚饭,请不起哟。"好太郎说。
"三枝子在我们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吗?"
"再便宜的饭也不行呀。我还欠着三枝子的呀,为了她,我尽可能不乱花钱,就是这一点也是还给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里看过吗?"
"去看过了。"
"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在公司里干的女孩子,没有人像那样装饰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时髦呀。"
"公司里的人都说她好看吗?"
"是啊。"
兄妹俩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哥哥和三枝子结婚就好了。"
"别说傻话。我讨厌这种想法。都过去了,还说这样做就好了之类的话……"
"说是这么说,你已经和嫂子结婚了嘛。可是,哥哥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在苦苦恋着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别说怪话了吧。"
"千代以此来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干活越发起劲了。三枝子是情敌,芳子也该是情敌;可千代子对芳子却很忠实,这一点,御木怎么也想不通。
第十五章
那天星期六,弥生去公司里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现成的香肠夹在面包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饭,两人出去看电影了。大概是看了晚报的广告,忽然想起来的。正准备晚饭的芳子,像是让穿堂风刮过似的。
正帮着芳子做晚饭的千代子问:
"太太,那个人,今晚也住在这里吗?"在茶室里坐着的御木也听见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个人"。
"住在这里哟。"
芳子像要甩掉对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从丈夫那里听到,千代子让苦苦恋着好太郎的妄想困扰的事吧。可这份妄想,若是植根于三枝子嫉妒的话,那么,对好太郎也好,对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难成为开心的笑话吧。
"那个人,连被子都还放在咱家里呢。"千代子不服气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两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里了。她的简易公寓很小嘛。"
"结婚时要带走的吧。"
"结婚还不买新的。"
"那我家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问问她呢?"
"我凭什么要去管这种闲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么女用、男用的,卧具是睡觉用的,没什么区别。千代哇,别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说乌七八糟的话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后,那个人的被子没有晒过,一股男人的香烟味,碰都不想碰。"
"不会有这种事的。三枝子和母亲两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里看晚报,听了千代子的话,感到很不是味儿。特别是小姑娘谈论别人卧具的话,听了让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亲有在床铺上吸烟的习惯吧。也许是三枝子父亲用过的被褥吧。母亲改嫁,有可能将前夫的卧具给女儿的。可话说回来,笹原死以前,已经从三枝子母亲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烟味还能留着吗?御木觉得千代子说的话有点蹊跷。
"弥生还不定心吧。"顺子说。
"是啊。"御木漫应了一声,"今天,看起来让好太郎溜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在家里吃饭呢。"
"启一做了那件事以后,弥生会不会想让三枝子来安慰安慰自己呢。尽管她自己没这么想。"
"三枝子也从母亲那儿搬出来,正闷闷的。两人关系很好真也不错哟。"
"像是弥生这头更依恋似的。"
"她人好呗。可是,弥生碰到那种事,还好没什么改变呐。真不错呃。"
"内心怎么样可不知道哇。没什么机会,对父母兄弟反而难以启齿吧。做母亲的你,是不是该给她创造个说说心里话的环境呢。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着要好多了。上次启一君在咱家刺伤手腕时,你可是表现得太冷酷了吧。就是为了弥生也不该呀。"
"为什么呀?干干脆脆的,弥生可没什么说的。那人变得神经兮兮的,也不是咱弥生的不好哇。有遗传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时,就听了那些故事,我当时就有不祥的预感。"
"出水说的事情……"御木语塞了。
晚饭时,好太郎没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书房,今夜,他又打开了笹原的日记。笹原丢开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记里那年月的笹原和广子,写成小说的诱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笹原给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来,和御木给笹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够帮助追忆。另外,笹原和广子的家御木还经常去看看。
可是,还有些理由让御木下不了笔。第一,笹原的遗稿难道没有被盗用之嫌吗?笹原是作家。笹原的日记发表后,把它拿来作为材料,那是无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记,发表自己的小说,难道不是盗用吗?第二,很可能会刺伤作为模特儿的广子,还有笹原妻子鹤子和女儿三枝子。那伤之深度,作家一开始即使知道,也无法预防。广子带着笹原的孩子,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了,鹤子和三枝子分开,改嫁了。这两个人的生活中,难道没有出现裂痕吗?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让母亲丢下,来投奔御木家,难道自己没有背叛她的信赖吗?笹原自己的长篇,写到了笹原爱广子,抛开妻子的事,所谓的言情恋爱小说。很长时期那小说像是给鹤子和三枝子带来伤痛;如果再续笹原的长篇,即写笹原和广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从恋爱走向生活,像是会给三枝子带来更多的伤痛。
笹原在小说里,没有写到恋爱后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后,热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写了日记。御木据那份日记,试着写笹原,与笹原关系很深的广子、鹤子和三枝子她们,恐怕不会相信小说中那相当于笹原的人物就是真实的笹原吧。可是,她们自己心里都各有一本账,小说中的笹原着是果真成为真正的笹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没见过父亲和广子一起生活。笹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没有一刻忘记女儿,比妻子鹤子他更恋恋不舍女儿;因此老和广子争吵,渐渐鸿沟加深,如果这样写的话,御木可能给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伤口上撒一层盐。三枝子的名字,在笹原日记中随处可见。
几乎没写过模特儿小说的御木,踌躇着,很难将身边的人们作为模特儿写小说。死人无口的朋友,不管怎么写也不会提意见。
让御木胆小的还有一层原因。为了笹原的女儿,他已经亏了三百五十万元了,会不会让三枝子怀疑他是拿笹原来做赚钱的种子呢?假如真的让怀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难辩的呀。想写写笹原的念头,确实是在钱亏损后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说御木自己一点不怀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经潜藏了让人怀疑的因素。
就这样,越是克制着现在不能写,越是想写。这一时期,御木一边让笹原的三册日记本伤透脑筋,一边饱受其诱惑。笹原的形象,一到夜里,就栩栩如生地出现了。
索性把笹原的日记全拿出去发表,倒也可以让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干净。可以随便利用广子寄存日记的想法,可能完全错了吧。
广子送这些日记来时说过,御木要烧要丢,可以自由处置。广子说她自己终于没烧没扔。广子送来时,也许已经预感到御木会将这些日记以某种形式发表吧。好歹先打个电话给广子问一问。
广子立刻来接电话了,一听到"我是御木",对方马上用"有什么事"般的惊奇口吻说:
"啊呀,好久不见。应该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来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广人也很健康。"
"这就好了。"
"哥哥们也很喜欢他……"
广子先说广人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广子是带着笹原的儿子回前夫那儿去的。两个"哥哥"也是广子的儿子,但他们与广人的父亲不同。广子也许会想,笹原的挚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后广人的情况吧。可其实,御木几乎忘了笹原另一个孩子,三枝子的异母兄弟。御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学校呢?"
"对了,学校也换了,和哥哥们一起呢。"
"是吗?"
"过一阵子,我带广人来拜访您。"
"然后是那日记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记发表行不行?发表在杂志上,还是发表在书上还不知道。"
"是嘛,我可……"广子吸了口气,像是在考虑,"我可没什么……全委托先生了。您觉得为了笹原先生发表的好,您就发表吧。您别考虑我的事。能让我丈夫也读一读,这样说来,我不去笹原先生那儿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笹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烧了,除了烧掉,没别的办法。"
广子有些兴奋地说着,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儿子都没听见吧。
"笹原先生的日记,不管把我写成什么样,我都无所谓的。"
"是嘛。实际上,我是准备把那日记当成材料,写一篇关于笹原的小说。"
"写小说?御木先生写吗?"广子的声音变得明亮起来,"那些日记能这样起作用,我也很高兴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写吗?"
"也写你的事哟。"
"写我?我的事,先生怎么写我都成佛了。什么都告诉您,只要派得上用处。"
广子那么起劲,御木觉得有救了。
谁知,电话一挂断,御木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搞清楚广子为什么会高兴。"我都成佛了",没想到听见这句话,会长久地留在耳朵里。现在他觉得,得到了广子的允许,等于得到了死去的笹原一半的允许。
御木没有把笹原的日记给三枝子看过,他也想过,如果写小说,在这之前让三枝子看一下。笹原那本写与广子恋爱的小说,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为了让笹原女儿读东西,御木又重读起那日记来,这时,"先生。"千代子压低声音在隔扇门外叫了一声。
"怎么了?"
"呃,有病的那位又来了。我请他离开大门口,他说,人不在家他也不离开。先生见他,我觉得有危险。"
"不会有什么麻烦的。"说着,御木站起来,看看表,过了9点40分了。
如果还是"家庭的朋友"时的启一,现在是不要紧的;可对现在的启一来说,现在则是异常访问之夜的时间。千代子说"又来了",其实,自那天启一在客厅里刺伤自己左腕后,他一次也没来过。
"先生,出去可不行。"千代子铁青着脸,跟着御木来到大门口。
"哪里有人?"
千代子咬着下嘴唇,用手指指门外。怒气冲冲的眼睛里露出野性。看不见启一。御木想走下去,千代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给派出所打电话吧。"
"用不着。"
刚跨出大门,启一从旁边"蹭"地站起来。
"快走吧,到那边去。"御木说。
不多一会儿,弥生就要回来了,让启一进屋,又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御木让启一站在门灯的近旁,仔细端详启一的样子。
"你怎么样?打那以后?"
"啊,我想见见先生您。"
御木走了出去。启一穿着同上回不一样的西装,还系着领带。
"打那以后,你怎么样?"
"啊!先生,有强迫神经症和不安神经症吧?"
"我可不清楚,很相像的病吧。你注意这种事,不就是神经病吗?"
"'库罗鲁罗马金'的发现,说是发现'盘尼西林'以来的大发现。"
"我可不知道,是什么药?"
"治疗神经错乱的药。"
"你用了那药好多了吗?"
"我觉得好多了,可还是老看到自己自杀的幻影。看到另一个自己把自己流的血,从铺席上擦去。"
"真可怕呀。"
"活着的自己还是怕见到血的,急忙忙地擦着血。"
"后着的自己胜利了。工作了吧。"
"啊,我想学做个出租汽车司机,天天去练习。"
"那可危险。"御木说,"危险呐,老兄。"
"车跑着还快活些。办公室的桌子前者坐着,我可坐不住。"
司机的考试中,像是有精神鉴定的内容;御木还是感到危险,他又盯了一眼启一:"那工作呀,我看你还是别干的好。"
"不要紧。决不会出事故。"启一充满自信地说,"自己死了,自己变一辆汽车也可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御木的不安还是无法解除。
启一忽然抬起了左肩,逼近御木:
"先生,那丫头,不赶出去可不行哪。"
"嗯?"
"我忽然想通了呀。可是,很奇怪。那丫头和我颤了个儿。以前,我把那奇怪举动的丫头赶出了您家;这会儿,我的举动怪了,轮到我让那丫头赶出来了。"
原来如此,御木不能说出口。
"对先生会不忠实的。我想您等着瞧吧。"
启一的思索,御木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只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启一基本上恢复了正常,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
"你去过新泻吗?"
"新泻?越后那边的新泻吗?"
"是啊。"
"没去过。怎么啦?"
"你听说过叫加沼信子的女人吗?"
"什么样的女人?"
"加沼信子呀。头发长长垂着的……"
"不认识,那样的女人。"
"据说和叫道田启一的人走过婚约。"
"婚约?简直是无稽之谈。哪有这种事。"
"你把弥生的信怎么处理了?"
"信?弥生小姐的?"
启一一说到弥生的名字,嘴唇就像在发抖。
"我觉得你还是把弥生的信还给她的好哇。"
"啊,先生,我知道了。"启一呆立不动,"我马上去取,立刻去拿来还给她。"
"不用,今晚不去也没关系。"
谁知启一已经像逃命似的向那边走开去。他弓着腰,扛着左肩;御木在夜色苍茫的街道上,目送着像瘸腿一样的背影。
"先生,"千代子叫了一声,"都担心着,我后面跟着来了。我对太太说了……"
御木一进门,顺子和芳子迎了出来。
"启一来了吗?"顺子问。
"啊,像是好多了。说什么来着,说是发现了治疗神经错乱的药。"
"有治疗神经错乱的药吗?"
"一句话,都叫神经错乱,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一时的神经错乱嘛。"
启一也许还会再来一次送还弥生的信,所以,御木不太想说启一的事。
"和那句老话说的一样,没有治疗傻瓜的药哇。"顺子吐了一口气,"千代子后面跟去了吧?"
"是啊。来预先告诉太太一声。"
"鬼话。我可没听见呀。也没对芳子说什么吧。"
"是。"
"真是个怪孩子。我也很担心,从门荫里一看,那孩子从便门出去了,刚才又从便门里进来的。代我去看看情况,也许还可以。"
御木进了大门边的客厅里看电视,以便启一回来的话,自己可以第一个看见。全家人都赞同将电视机移到茶室里去,只有御木一个人反对。说是御木的书房里会听见声音的,大家也拗不过他。
御木把旋钮正好拨到民间广播电视台的"女子摔跤比赛"的节目。女子摔跤,御木还是第一次看,那动作比男式摔跤更野蛮。拽头发,拧,掐,引逗,还有多处让人发笑的把戏;叫声里夹杂着看客们的哄笑,这与看男式摔跤时的感受不一样。那是奇怪的笑声。御木不是没觉察出自己瞧着不能看的东西。
芳子端着茶进来了,御木说了句不说也明白的话:
"女子的摔跤。"芳子心神不定地坐下,稍微瞄了一眼。比起男选手来,看上去更用力地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
"千代的事,好太郎对芳子说过了吗?"御木问了一句。
"没有。没听说……爸爸也听说了吧,那孩子老是从佣人房间里偷看我们的房间。"
"听说了,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好像好些了。白天偷看我在的地方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是那孩子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钉,妒忌心可强着呢。我倒没什么,可还是觉得让她回去的好哇。"
"她可没有回得去的家呀。"
芳子不做声了。电视里的比赛接近尾声,四个女人混战,又是接打又是摔,打得不可开交。
让三枝子暂时住了一阵,又收养了千代子,真给媳妇芳子增加了负担。千代子当做女佣来使唤,对芳子来说该算是个帮手;可是,这个家里,千代子的地位有些暧昧,也许芳子做起来很难吧。另外,好太郎又把三枝子存的钱弄丢了,芳子的眼睛里老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御木想该让芳子轻松点,可也还是找不到好办法。弥生他们把三枝子带到家里来,该想一想芳子的立场吧。
要看电视,客厅里天花板上的灯熄了,只点着一盏高高的台灯。灯罩用的是很厚的布,只能照亮半张桌子。芳子站在微微亮着的地方,侧脸的额上有头发的阴影。御木总想,稍微再露出些宽广的额会更美些,可芳子用鬈发把它给遮住了。
"我呀,想写写三枝子老爷子,他和情人同居时的事,对三枝子她们不好吧。有笹原的日记呀。"御木说着。御木很少和芳子谈论这种话题。
"我觉得挺好的。"
没想到,芳子漫不经心地、而且还是清楚地回答了:"三枝子小姐回来的话,问问看吧?"
"是啊。三枝子母亲会怎么想呢?"
"她母亲改嫁了嘛。"
电视上的摔跤节目完了,放起了新闻。
"三枝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吧。"芳子出去了。
三枝子、弥生和好太郎还没回家,启一倒先来了。
御木出了门外,从启一手里接过了弥生的信。
"这些是全部?"
"是啊。"
信只有四封。御木觉得意外。
"其他的都弄丢了吗?"
"没有哇。一直让我在您家出出进进的,弥生小姐没给我什么信。奇怪的信一封也没有。"
"有个家伙去了新泻,骗了个女人,笔名叫夏山,听说拿着弥生给道田启一的信来着。"
"道田启一,是我吗?"启一发出了惊慌的、恐惧的声音。幽暗之中,看不到启一的表情。启一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先生。我祝弥生小姐幸福。"
"啊。"
就这样和启一的缘分切断了。御木进了大门,顺手把弥生的信揣在口袋里,朝书房走去。
读弥生的信不好意思吧。想着想着,他觉得像是把自己女儿的什么风流艳情揣在口袋里似的,还是趁弥生回来之前先把信烧了吧。慌慌张张地开始烧信,御木划了好几根火柴,在信封的四个角点上了火。纸一半变成了灰,还剩着些墨水的笔迹,他用火钳把信纸捣碎。仿佛在毁灭自己犯罪证据的文件似的,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他想把纸灰批到原来的烟灰底下去,连自己都感到动作笨拙。他用尖尖的火钳去戳老是对不准。
烧着烧着,御木对弥生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情。尽管不知道弥生怎样深深地爱着启一,可至少打算与之结婚吧,那青年头脑出了问题,毁了婚约;给那青年的信,又在弥生毫不知晓的情况下,让她父亲全给烧掉了,真够惨的。
和那青年订婚约,父亲御木也有责任。由于御木的旧因缘,御木一家不仅照顾启一,还让他作为茶室的亲密朋友。
弥生回来了,先和三枝子一起到御木的书房露了露脸。
"我回来了。怎么搞的,一股糊味。烧纸了吗?"弥生问。
"啊,烧了些旧信。"
"今晚又来弥生这里求住一晚。"三枝子寒暄了一句。
"请吧。"御木说,"明天是星期天,那对快活的学生夫妇大概也会来玩。"
"叫公子的小姐吧。见到那学生太太,可有趣呢。"
"好太郎怎么了?"御木不知是问弥生还是问三枝子。应该由同一公司里干活的三枝子来回答,可弥生也去公司找过他们。
"好像溜走了。"弥生笑了,然后稍微正色了一些,"爸爸,三枝子去公司后,已经有两个人提出结婚申请了。一个是直接对三枝子说的,一个是通过哥哥传达的。"
"是吗?"
御木俯视着勾勒出抒情线条、低着头的三枝子。
"公司里的人吗?"
"是啊。"弥生回答。
"公司里的人,好太郎该很熟悉吧。"
"哥哥呀,说两个人都不好,他反对来着。"
"三枝子小姐呢?"
"听说也不是很有劲的。"
"那就没说的了。"
"嗯。可是,刚进公司就立刻有两人来追,真让人羡慕哇。"
"都回绝掉了吗?"御木问三枝子。
"是的。"
"不是好太郎反对的关系吧。"
"不是。"
"好太郎的意见靠不住哟。这样说来,和三枝子相称的青年,就是在我的脑子里也没有浮起来……"御木连自己都注意到自己的说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弥生的事吧。也那样的失败了。是我的责任,谁也没去反对的关系呀。"
"是我的责任呀。"弥生说。
三人都不想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一起从书房里走了出去。
好太郎回来得很晚,有些醉了。
弥生的房里传出了长长的说话声,几乎都是弥生的声音,听不到三枝子的声音。
第二天,没想到学生夫妇出现以前,广子倒先来了。
御木在书房,三枝子在弥生的房里,她大概不知道有人通报广子来了吧,御木感到为难。他要广子脚步轻轻地去了客厅。
"笹原的三枝子小姐来我女儿这里了。"御木直截了当地说。他想,在这以前,通知广子一声就好了。
"是嘛。"广子一点也不惊慌,"来得真不凑巧哇。让先生为难了吧。"
"还是不见三枝子小姐的面好吧。"
"我对笹原先生的千金小姐,除了道歉,也没有别的什么,我马上就告辞。前几天,为笹原先生的日记,您打电话给我,今天来可不是为这事,我觉得应该来看看先生。"广子拿出一盒点心。
"哪里又要你破费。"
"不。我来这儿,让笹原先生的小姐知道不行吧。先生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把小姐的照片拿出来看呢,很是想念呐。在我面前他也从不掩藏,所以我也和他一起看她的照片,想起来真傻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那里丢下两个孩子呢,生了笹原先生的孩子后,我并不怎么去想以前的孩子。我老想,大概做父亲的要比做母亲的更留有爱情吧。女人让男人吸引住了,和先生一起生活,我觉得自己也喜欢上照片上的小姐了。"
"几时的照片?"
"还没上中学之前的。从那时起开始漂亮起来了嘛。"
"是嘛。"
"笹原先生去世后,翻翻他的日记,到处可见写着小姐呢。"
"是呀。"
"先生,那日记要是有用的话,先生请自由使用吧……"
"上次电话里,你已经说过了。可是,不会给广子你现在的家庭生活带来什么麻烦吗?"
"丈夫把我领回去,也有糊涂的地方啊。稍微说了两句,他就嘿嘿地,说什么你倒好,两次成了小说的模特儿,只是盯住我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和先生们可完全是两种人。"
"那么,过得怎么样?至少家庭是和平的吧。"
"和平嘛,以前也很和平。和平的日子,是我谋反的呀。"
听广子的口气,她是在回避"现在的和平"。御木怀疑自笹原忌日起,她是不是突然老起来了。广子的这份年龄,身体一发福,就往往显得老气,也许广子的家庭并不和平吧。
"先生,能让我见见小姐吗?"广子把话题又拉回到三枝子的身上,"我真想见见她呀。"
"是嘛。"御木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广子又说:
"笹原先生忌日那天,我拿去的白玫瑰花,是她帮我插在花瓶里,供放在先生照片前的吧。"
"是啊,有那么回事。"
"那时可真是救了我呀。"
"那也并不是三枝子小姐对你表现出好意啊。"
"那当然啰。"
"在这里,你和三枝子小姐就是见了面,也不可能产生新的关系呀。"
广子脸色阴沉下来,望着御木,稍稍不做声了。
"太太后来过得还好吗?"
"你是说鹤子?"
"是啊,我也听说太太改嫁了……"
"咳,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哪儿,先生,就是我也明白的。是京都的纺织厂老板吧。"
"鹤子再婚可从没上我这里来商量、报告嘛。"
"她小姐在,她说出来不就一回事嘛。"
御木感到,广子和笹原的生活,让她多少有些留恋吧。与鹤子不同,广子是在笹原死后与他分手的,有些留恋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鹤子不是也在笹原死后,把他的照片挂在茶室里,看来也含有思念的情绪。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的广子,不自然、不幸,由此引出对笹原的怀念吧。
当御木告知广子,想根据笹原的日记,把笹原和广子的日日夜夜搬上小说,广子当然会感兴趣,今天看上去,她是来促成这事的,也许广子对现在的丈夫怀着反叛心理吧。一想到这些,御木不知不觉地烦躁起来。
说不定,即使是在虚构的小说里,这个女人也好,鹤子也好,还是不把她们呼唤到世人耳目中来得更安全些。
另外,御木如果真写成小说的话,那么,那个丈夫是最该同情、最有趣味的:你看他,让妻子和作家笹原恋爱,用广子的话来说,因"病态的嫉妒",让人夺去了老婆,几年鳏居,待笹原死后,才能让广子回到原处。可笹原还一点不知道这个人就死去了。
这个人和广子的结婚生活,从今往后一直得持续到死;这样看来,广子让笹原夺去的几年,从时间上讲,并不算漫长。这个丈夫的忍耐和宽宥,结果能解决人生而去吧。
"笹原的日记看来还是烧了的好。"御木说。
"那可就全交给先生了,请随意吧……"广子一脸梦幻般迷茫的表情。
广子告辞后,御木回到了书房,赶快把笹原的日记拿到院子里去烧。比昨天在书房火盆里烧弥生给启一那些信,烧笹原日记的心情要开朗得多。好天气的下午两点,阳光朗照。
"我又觉得一股焦蝴味,今天也在烧笔记本吗?"弥生和三枝子两人下到院子里来。
"啊!过去的灰尘。把自己写的东西全烧了,心情很好吧。"
"这和画家烧作品不同,印刷的东西其他地方还有哇。成绝版可不行噢。"弥生说。
"三枝子小姐,这是三枝子小姐父亲的日记本。"
御木也觉得不能再隐瞒了。
"三枝子小姐的事也写了很多,可没能让三枝子小姐看看。"
三枝子"啪"地把眼睛冲着御木,嘴唇僵住了,什么也没说。
御木蹲下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竹片的顶端。
"三枝子小姐,你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记住,回忆你父亲就够了。其他形式,告诉你的,补充你父亲的形象,也许真的是不纯不洁的空想。对父亲必须有什么样的记忆,不是即没必要也没有限度吗?"
"是嘛?"
"这本笹原的日记,写的是和广子的生活。"
"是啊。我想是的。"
正说这话的时候,波川和公子学生夫妇出现了。没进屋子,先兜到院子里来了。
御木在烧什么,波川他们不可能知道,但是,三枝子脸却红了起来。
第十六章
公子想要个孩子,可为了继续上学,得做手术,因这事来找证婚人商量或者说是报告来了。说是商量,看来还是报告。不管怎么说,两人一起来谈这事,御木觉得很少见,但并没见公子有什么羞答答的表情。
两人一脸有事商量的神气,御木烧完笹原日记后,把波川夫妇叫进了书房,听他们讲完,御木说:
"叫一声顺子吧,我想顺子一定会反对吧。"自己的意见模棱两可。
"波川和我也不是讨厌孩子。要征得波川的同意看来有点困难。"
公子像是作了出色的辩解似的说。
御木看了看眼圈周围有些消瘦的公子,想象挺着大肚子上学的公子那副模样:"同家里人都商量过了吗?"
"没呢。可我是学生,也许非得这么做了吧。"公子回过头去看看波川。
"那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吧。"御木又把波川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代替你们的双亲表示反对。"
"先生您自己呢?"公子问了一句。
"作为证婚人也反对呀。"
"反对的人越多越让人高兴,像受人安慰似的。"
"要是这样的话,生下来不是挺好吗?"
"我们已经定下来了。"
"以后不会后悔的吧?"
波川和公子面面相觑,谁也没回答。
手术也许出不了什么大差错,可往后能不能再生孩子却没有绝对的保证,就是生下孩子来,也和现在公子肚子里的孩子绝对不是一个人;这一半交织着御木感伤的话,会让年轻的两人心里发毛吧。跟御木比起来,这对学生夫妇也是健全的常识家呀。
御木这样想着,自己的反省不过是个常识家的想法而已。姑且采取先反对,后承认的形式。可是,考虑是否承认,也许是御木怪僻的自我欣赏吧。
加上波川夫妇和三枝子,这星期天御木家的晚饭可够热闹的。
御木在家里,喝一杯威士忌酒就停下了,好太郎很厉害,想不到波川也是个好手。
"那么,太太也能喝吧。"好太郎有些得意忘形地劝公子喝。
"不行哟。还是学生夫妇,不准两个人晚上来一杯什么的嘛。"公子开朗地笑着说。
"今晚可是例外哟。"
"我也是越喝越来劲的。但是现在得稍有些节制才行。"
"在证婚人的家里嘛。"
"说的是啊,可今天不行。"公子像是指怀孕的事。尽管要去做手术,可她毕竟还有些女人的矛盾,这会儿流露出女人特有的魅力。和婚礼早上见到的给新郎旅馆打电话的公子比起来,连体态都不一样了。
好太郎有些醉了,竟一点没觉察此事。
"为什么就不行呢?"他纠缠着不放。
"我,肚子里有孩子了……"公子说。
"呃?"好太郎不意被刺了一下。
顺子、弥生和三枝子都"刷"地把眼睛转向公子。御木也为公子毫不隐讳的态度感到惊奇。
"是嘛,这可真得恭喜你哟。"顺子一本正经地说。
"啊。"
公子在这时候无论如何说不了动手术的事,低下了头。
弥生和三枝子暂时都没有做声。
"你生下来吗?"好太郎醉眼惺松地望着公子。
"正在考虑呢。"
公子爽朗地岔开问题,脸也不红。御木见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可得好好考虑一下的呀。"顺子说。这回答让御木感到意外。
未婚的弥生、三枝子,还有已婚但却没有生孩子的芳子,脑子里像是都丢不开公子的事似的,不敢随便多嘴。看上去话题不知不觉成了以公子为中心的模样了。
公子夫妇回家后,三个年轻女人也说不出更多关于公子的什么话。
"太早了哟。今后也会出现带孩子的女学生去上学的事吧。"顺子对御木说。
"挺着个大肚子,走起来不方便吧。"
"那有什么关系呀。教室里临产了,学校的医务室里接生也不赖嘛。过去可是无法想象的事呀。听说,现在中学生、高中学生也都养孩子。"
芳子让千代子帮忙,收拾厨房去了。
弥生将三枝子的卧具搬到自己的屋里。这天夜里,两人的说话声一直持续到很晚。
御木又清楚地听到千代子说梦话:
"够了哟,紧跟着呢。滚出去,滚出去。"
也许梦见让启一追赶的事了吧。
这以后又过了十天,波川打来电话。告知公子在医院里手术做得很顺利。电话是顺子接的,御木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顺子的话也很短,然后,她对御木说:
"也许还真得去探望一下呢,稍有些奇怪吧。"
"已经出院了吧。"
"出院是出院了,波川说公子身体恢复的话,想回福冈住几天。"
"她想家了呀。"
"到底是女孩子家,做过那手术后,感到寂寞了吧。"
回福冈后的公子,半个月没有回东京来。
波川大概有些不安了吧,跑到御木家来,问是不是能去九州接她。
"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吗?"御木问。
波川焦躁不安地说:"出院后,公子变得有些怪了。打那以后,一点点小事也和我过不去。"
御木想了一下:
"你大概没有好好安慰她吧?"
"说要我安慰,两个人商量好的事,我尽可能不去触及那件事。"
"我觉得你写封信安慰安慰她怎么样。"
"对娘家的父母亲,公子也许没有透露呢……"
"到底怎样了搞不清。女儿归来总是很高兴吧,她让母亲的感情缠住了吧。公子可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呀。"
"虽说结了婚,可娘家的母亲,也有各种各样难以启齿的事。"
御木也像要岔开所感到的不安。
"结婚前的公子研究过你,这回呀,也许是研究以外的事情吧。"
御木推测,波川夫妇之间隐藏着什么事。
"你找我商量,可你自己怎么想的?去接公子小姐吗?"
"我不想在公子娘家父母的面前露脸呀。"
"为什么?"
"结婚后,我们两人的生活费、学费,都是公子父母掏的钱。我就是去九州,也只能到别府那边,把公子叫出来见面,那样做不行吧。"
"不行。那可是胆小鬼呀,你。即使是一千块、五百块,老婆娘家拿出了钱,你得认了;然后出去见对方的父母,不就是在心理上从那些钱里解放出来了吗?"
"结婚以前,我去找不固定的短工,苦得很呢。和公子在一起后,作为学生过得也有些太奢侈了。不是我精神松懈,公子不这样过可受不了。我和她小时候的环境不一样嘛。"
"可是公子不会为这事回九州的吧。"
"那倒是。我老扪心自问,这样舒服的学生生活对我合适吗?说得清楚些,比起夜间与公子一起学习,倒是更喜欢与她手拉手地互相说说话呀。"
"那是因为你新婚的关系嘛。"御木笑着说。
"我深夜学语文的习惯就此消失了。"
"公子的成绩呢?"
"结婚后成绩当然好起来了。把我当成了她的家庭教师了。"
"哪有这样好的家庭教师。"
"哈。"波川也笑了。
"去九州的火车钱还有吗?"
"单程的还凑合……"
御木搞不懂他这句话,到底是说回来时和公子一起,路费全打算由公子出;还是这会儿跑自己这儿借路费来了呢?老婆就回娘家一个月,立刻就落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现在波川的学生生活也够惨的。
"公子是坐飞机回去的。"
"这可够奢侈的呀。回来也乘飞机的话,火车钱有单程就够了?"御木打算轻轻地开个小玩笑,说了句能听得进去的讽刺话。继而又慈祥地问了一声:"公子小姐的身体怎么样了?以后不会留下什么故障吧?"
"是啊。"波川低下头,红了脸。御木怀疑,年轻的学生夫妻,手术后不久,波川就不让公子保持安静,有什么过分勉强的事吧。公子的脸庞可怜兮兮地浮现在眼前。
"你去之前,我先给她写封快信吧。"
波川意外吃惊地望着御木:
"请您帮忙写个信,我去公子家也方便点儿了。"
"可是,我要是写信的话,假如你们之间有什么的话,不把它说清楚,我的信可就要贻笑大方了呀。你不是说,公子小姐只是为了些琐碎的事和你不高兴的吗?我不太清楚,听起来好像是说对方不好吧。公子小姐为什么不高兴呀。"
波川答不上来。
"大概你没有好好体谅公子小姐吧。"
"也许确实如此吧,公子说,那种事,大多是无法在一起的人,为了分手才干的呀;在医院里一看,果然如此。她又说什么她在福冈读高中时,有个拼命追她的男人,要是和那人结婚,她早就生下孩子了,就这样拼命地挖苦我。我气得要命,打了她几下。公子的感情失去了平静,连和我接个吻也都拒绝。"
御木站起来了。来到茶室隔壁的房间里,从御木自己用的小柜子里去给波川拿买火车票的钱。
御木正要从走廊回到书房去的时候,千代子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
"先生,那个人又到咱家门口了。"
"什么'那个人'?是启一吧?"
"是的。开着出租车来的。我听到有车在门口停下,赶快出去一看,他说什么拿到了出租司机的执照,分配给他一辆车。说是来请先生家随便哪一个坐一坐车。我觉得太危险了,就跟他说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他却说,让我坐在助手席上,带我兜一圈,我没去理他。后来他又说,先生家要车的话,只要提前一天打一个电话去,什么时候都可以;还把名片给了我。现在还赖在门口不肯走,说非见到先生不可。"
"是嘛。"御木瞄了一眼那张名片,回到了书房;又把那张印着"福山出租汽车公司"的名片递给波川看。
"就是上次那个请你帮忙抬到医院去的人。那家伙成了出租司机,开着车到我家来打招呼了,车就停在咱家门前呢。"
"他不是神经错乱了吗?在客厅里刺自己的那个人吧。"
"是啊。也不是什么神经错乱嘛,可我觉得他当出租司机有危险。上次来家对我说,他正在每天练习,我还对他说,危险呀算了吧……"
"又弄到了执照,还进了出租汽车公司,神经错乱该治好了吧。"
"可坐车的人不安呀。出租车横冲直撞的东京,当中肯定有神经出了毛病的司机,问题是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嘛。"
"真想租个包车,平时出出进进就不必坐其他车了。"
"那可不行。不仅是出租车,各种各样的危险包围着我们人类,恶运袭来简直是防不胜防哇。启一也说绝对不会发生事故。可没出事故前,谁都不说会发生事故的。启一能成为出租汽车司机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吧,他想让我们家谁坐一坐,特地把车开来的吧。"
"是嘛,那么我来给他坐一坐怎么样?"波川天真地说,"我来换你们,让我来坐吧。"
"你?……"
"我可不要紧。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开,我自信能防止他出事故。"
"危险危险,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有个朋友家里有车,我也跟着学了两招,也开过几回,甚至还想过,拿到驾驶执照后,去给人家打打短工什么的……那人自己欢天喜地,特地登门拜访,来向先生表示感谢的吧。"
"我也想去看看来着。"
"去看看吧。"
御木把车钱交给波川,波川羞红着脸接了过去。
"你和启一真有什么奇怪的缘分吧。老在我们家碰头。"
御木想起那天波川还帮着拿抹布擦去客厅地板上沾着的血呢。
他和波川走出大门一看。启一正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悠然地吸着香烟。
"啊,先生。"启一从车上下来,"托您的福我成了司机。我跑过的街,就像美丽的乐谱一般,夹道欢迎我呢。"
"那感情好。"
"哈——"
启一盯着御木的眼睛里像是噙起了泪水。车是又老又旧的小型车。
"一跑起来,什么旁的事也不会去想了。"
"是嘛?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呃,那天,不就是他把我弄到医院里去的呀。"
"是啊。"
"注意地一看,就想起来了。"启一也递给波川一张公司的名片。"我现在在这个单位上班。成绩上去的话,我想不久就会分到一辆新车的。"
"你成绩怎么样?"
"还是个新手,得当心,速度不敢放快,跟着车流跑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可是先生,我还算能跟上的哟。出租车也是不稳的生意;有时让你赚饱,有时摔了个跟头,让你一点没赚头;反正一推出去,总能拾到几个客人吧。"他说的话实在太平常了,"先生您坐一次,我不知道该如何高兴了。"
"啊。"
"你把我送到东京车站去怎么样哇。"波川横插进来说,"先生,我去东京站查一查列车时间表,先买好快车票。"
波川比启一先坐进了汽车。而且,还坐在助手席上,启一一脸的困惑说:"先生,那我去去就来。代我向太太问好。"
他没有说弥生的名字。
御木目送着小车开出去,左面转过林荫大道的街角就不见了。
他想,波川也有够意思的地方啊。
不用说,没发生什么事故。
第十七章
御木寄出了快信,公子立刻有回信来了,说什么害先生费心,真对不起,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自己心理上比预想的要疲劳得多,所以才想到回家乡去的。父母亲唠唠叨叨地说,你结婚太早了,至少大学毕业后一年该呆在家里的,现在你瞧,说中了吧。希望先生转告波川,不到九州来接也没关系。要是来了福冈,恐怕反而会让乡里人觉得咱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事似的,另外,还可能与我错过。我回东京时肯定会打电报通知波川的。云云。
大致上写了这些内容。她愈是拒绝波川来家乡,御木愈是觉得,他们之间像有什么隔阂似的。这封信里还透出公子与波川出身不一、娇生惯养的气氛。
可是,波川该已经启程去九州了吧。
御木把给公子去过快信的事告诉了顺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在家里看到两人尴尬面孔相对,怕是看不下去吧。也许公子一回去让父母惯坏了吧。"
"肯定让娇惯的。"顺子简单地答了一句,"波川君去接她,公子小姐怕是笑也来不及呢,不可能有什么尴尬的。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险恶的东西。"
"你说得可真乐观啊。"
"夫妇之间的事嘛,从旁人角度,落得看得乐观一点,不是更轻松一些嘛。"
"说得对极了,可不全是那样噢。"
"连广子都收到原来的鞘里去了嘛。"顺子脸色一点没变地说。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哇。"
"到头来还能收回去,做个女人,谁都想来一趟试试。"
"收不收还没定下来呢。"
"广子和原来的丈夫都上了年纪,还把笹原的孩子要了去。广子可有礼宾之心哟。"
"礼宾之心?……"御木冷不丁让妻子抢白了一句。
"我想是这样的。"
"可是前些时候,三枝子在我们家时,广子不是还来过了嘛。我还是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呢。不用说,广子是很想见见三枝子的呀。可见广子还深深怀念和笹原一起生活的日子。而且,广子回到过去丈夫那里,你没见她忽然老了许多吗?真让人奇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老的话,特别显眼呐。"
"难道不是太放心的缘故吗?笹原逝世后,她一个人硬撑着面子……"
不用说,顺子也老了,御木对此已不担心了,可要是顺子从自己的老境,生发开去想象的话,御木则并不感到无聊。
"漂亮女人稍有些不对头,就会忽然衰老,让人吃惊得'啊'出声来。"
"年轻时帅气的男人,上了年纪后,也有很多变成一副难看得让人受不了的脸嘛。"
"不能说广子放心了呀。她活泼地乘着动荡的波浪,也许一下子就要跌入失望的谷底哟。"
"她跑到笹原先生那儿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呀。那面容现在还老浮现在我的眼前呢。"
"她让丈夫追着,有一次笹原还来求我们让她在家里躲一躲呢。"
"当时我简直是羡慕,有两个孩子的太太,一有了情人,怎么还会这样招人疼爱呀。对我也很照顾,帮我做了许多事。女人呐,一旦背离世俗偏见落入爱河,就会拼死变成纯情的女人,那时的这个想法,就是现在都无法忘记。虽说有些对不起鹤子,可还不是把她藏了一个多月呀。"
"是啊。可到了真能够和笹原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她却老想对笹原做出自己比他妻子更尽心尽力的样子,结果像是成不了让人有好感觉的情人。"
"丈夫找了别的女人,太太因嫉妒忽然变得歇斯底里,那可是大有人在;一旦与情人不和睦,那时他就会觉得像是受到什么教训似的。"
"顺子没受过这样的教训,是我太窝囊了吧。"御木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像是知道广子原来的丈夫,又像是不知道。从没和他碰过头嘛。"
"广子去了笹原那儿以后,她丈夫怎么样?"
"搞不清楚,也没问过广子嘛。"
"一直是一个人吧。"
"是嘛?!"
"笹原的孩子已经八九岁了吧。那个人和广子分开,前后加起来该有十年了,遥远的过去啦。"
"等了十年啦。"御木也重重地说了声"十年"。
"广子躲到我家来的那会儿,也没见那人来找过吧?"
"没有哇。"
"就是广子和笹原生活在一起以后,那人也没去哭闹,没去吓唬他们过。"
"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可真有些怪呀。笹原四五年前去世的吧,假如那位真要把广子收回原来的刀鞘里的话,他该更早些,可他……"
"那可不能这么说,有广子的心思,还得有那人的心思。时间解决一切问题嘛。"
"两人都有一把年纪了吧。"
"户籍还是老样子。"
笹原也只是和妻子别居,御木还是在商量如何处置笹原遗产时,知道他妻子鹤子的户籍一直就那么放着的。这是日本常有的怠慢和人情吧。恐怕广子的户籍也是原封不动放在原来丈夫那里的吧。她没往笹原那儿搬户籍,说不定笹原的孩子广仁的户籍,也进了原来丈夫的户籍吧。说不定和前夫的两个孩子一样了吧。谁也想不到该让他作为正妻鹤子的孩子进笹原家的户籍。
"这样说的话,这回就是在一起,为了孩子,两个人之间也该有些不太平吧。"顺子说。
"总之,笹原死后,原配夫妇复婚的事,在两人之间,想它也有,恼它也有的问题多的是呢。"
"假如和你分手的话,我可绝不干这样的事。"顺子说着,完全是饱人不知饿汉饥的味道。即使广子是从生活的便利考虑,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的,一贯平安无事的顺子也体会不了她的心事。那种苦恼的岁月是诉也诉不尽的,可也有不可思议的事。丈夫原来那病态的嫉妒,在和广子分开的十年中,是怎么改变的?减轻了吗?埋没了吗?
改嫁给全新老人的鹤子,也许是单纯而没有复杂过去的吧。
何况波川、公子这对学生夫妇那一时的感情冲动,年轻本身不就是简单行事吗?波川也好、公子也好,不可能留下很深的裂痕。
波川夫妇两人一起从九州回来后,立即就来证婚人御木处打招呼。公子还受父母之托,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公子变得像是更有个性了。
"坐飞机回来的吗?"御木问了一声,公子红云上了脸,"喝过母亲乳汁了吗?"
"喝饱了哟……"公子回答说,嘴唇噘起来,做出真的吮吸母亲乳房的样子。公子声音很可爱,御木觉得自己的眼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让公子的嘴唇吸引过去。回到父母身边还没过半个月,就让女儿变了个样,也许是身心得到了彻底休息了吧,公子像被洗过了似的水灵灵、鲜嫩嫩的。即使结了婚,学生公子口红一直涂得不怎么浓,可今天也许是她一改以往薄薄涂一层口红的关系,嘴唇红得恰到好处。
御木忽然注意到,自己觉得公子又变回姑娘了,实际上是他眼睛看花了。即使早早做了手术,可至少在公子第一次怀孕后,她便渐渐地生出些女人情态来了。也许是故乡优越生活的熏陶,公子变得更柔和了吧。
"奶水喝得饱饱的,已经全好了吧。"
"是啊。就是喝牛奶也不要紧了。"
"牛奶?"
御木反问公子是什么意思,公子咬着下嘴唇忍住笑,低下了头。
"是想让波川君骂你,才回九州去的吧。"
"是啊。"公子还是忍着笑说。
"明年毕业后请我到福冈去就职,真说不过他们呀。"波川说。
"就职的地方也给你挑好了?"
"好像是的哟。"
"说是请求,现在不是太浪费了吗?"
"这也倒是,公子也替我说不去的嘛。"
"一个女儿嘛,总想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御木看着波川说,"假如东京没有职位呢?……"
"他们说如果怎么也不想去九州的话,那就在东京都内找一个与九州有关系的单位。"
"是嘛。"
御木刚想说有相当的身份,就职还得自己找,可在公子面前不好开口。和公子结婚前,打短工辛苦过一阵的波川,就是不说也可以感觉到的。只是那感觉里不知道有没有贯穿其意志。另外,借助妻子娘家的力量,也不能一概而论认为是不好的。
波川并非因为公子有利用价值才爱上她的。和公子结婚该说是幸运的,可这种幸运几时能结果,实在值得怀疑。
"公子小姐连我这个证婚人都给骗了,逃回九州可真不像话哇。"御木轻轻地转变了话锋。
"实在对不起。"
"你没有话要和证婚人说吗?"
"有哇。"
"已经都没有了吧。"
"不,有很多呢。"
弥生也好、三枝子也好、公子也好,要是探寻她们的内心世界,也许都有并不单纯的心之阴影,可是没有怪僻的姑娘身上朴实的明朗,是御木最大的慰藉。公子尽管已经结婚了,但她还是姑娘的年纪,也许是三人中性格最开朗的一个。
"波川君,公子说有话和证婚人说,今晚能不能把她放在我这里呢?"
"啊,请吧。"
波川有些纳闷儿,当然回绝不了。
今夜, NHK礼堂里,有个从美国来的交响乐团的演奏会。电视里也转播,御木弄到了两张入场券,他本想带顺子去的。和不愿出门的妻子一起外出的机会很少。可是,他一下子又改主意决定带公子去。
"啊,想起来了,启一君驾车怎么样?"御木忽然问。
"那辆出租?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危险。先生您还没乘过吧?"
"没乘过。经常出去,是啊,最近拦出租车,老觉得会撞一次车;东京太大,车也很多……"
"撞上了可就是最后了呀。"
"别说不吉利的话了吧。"
"先生,所谓最后,就是让他给捎上了的意思哟。没有一点危险。"
"是啊,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可至少感到过不安吧。"
"先生要是坐了他的车子,他一定会大大高兴的。我以为他比我还自信呢。"
"那我在什么地方碰到了就坐他一回吧。"御木真的有了这份心思,"实际上,每次坐上出租车,一跑起来,我心里就会想启一在什么地方也这样驾驶着车吧。常常眼睛盯着对面驶来的车里的司机看。"
御木莫名其妙地想,家里五口加上千代子六个人当中,谁会最先在街上遇到启一的车呢?
波川夫妇留下来一起吃晚饭,"是公子的欢迎会啦。"顺子说。
"干吗这样抬举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呀。"
"还是坐在家里,从电视里听得舒服,指挥的手势也能看得清楚。公子小姐还带来这么多礼物……"
"爸爸你也别去了,把票子成全波川吧。"弥生说。
"这可不行。我和公子还要密谈呢……"
"那可不好。吃了饭到书房里去不就得了!还有的是时间嘛。"
正像弥生说的那样。她也知道公子对御木说的话,没什么特别高深的话。为什么要带公子去音乐会,御木无法回答弥生,公子也像有些为难似的。
"公子在九州变得倒漂亮了,我想带她去走走。"御木说了一句,也许真是这样呢。
"真这样的话倒挺好呀。"弥生爽朗地笑起来,瞧着公子说,"真的漂亮起来了嘛。"
御木和公子出门时,波川送到了大门口说:
"我到里面再坐一会儿。"说完,回到茶室里去了。
交响乐团的演奏从8点半开始,8点入场前,必须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在售票口往招待券上敲上座位号码。所以,御木8点以前就到场,大会堂前已经聚满了人。
两人等着进场,正要上二楼,御木觉得有两个少女正看着他。大概她们从杂志上登出的照片上知道御木的吧。御木明白少女们肯定会跟在自己后面上来的。娇小的那位少女是御木喜欢的那种柔美。御木让对方认出来了,自己反而很难去看对方;他实在忍不住回头去望了一眼。少女一张小小的圆脸,大大的眼睛可招人疼爱了。前刘海微微垂在额上,穿了一条百褶裙。看上去怕有十七八岁,一副学生模样。匆匆一瞥,看不仔细。
等找到座位坐下时,少女看丢了。没有拉大幕的舞台上,他让调弄金光闪闪乐器的乐师们所吸引。御木的位子在前排角上。
"是先生吧。"他让人一叫,回过头去,原来是那娇小个子的少女走到边上来了。
"呃?"
"稍微偏后了一点,当中的位子空着,您想去的话……"
"不,不,这儿可以。"他未加思考便说出了口。
"是御木先生吧?"
"是我。"
就说了这几句话,少女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大庭广众面前,让美丽的少女唤做"先生",御木是个腼腆的人,少女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来少女单单是直率的好意,可那出现的方式,御木却很少碰到。
"是NHK的人吗?"
"不像是。也是来听音乐的客人吧。"
少女往下瞧见坐在边座上的御木,和同来的少女商量了一下,来叫御木的。御木来不及问一声,是少女边上的位子空着呢,还是少女打算让出自己的位子来。不用说,少女一眼就看出御木是带着公子一起来的。乐团演奏了海顿的交响乐,拉贝尔舞曲等四首曲子,正好一个小时。说不出是华丽热闹的美国风格演奏,还是演奏技巧熟练到出神入化地步的缘故,演奏到高音区,御木常常禁不住笑出声来。九十人左右的庞大乐团,加上声音效果良好的礼堂,所以音量也相当大。
走出大礼堂时,公子说:
"先生在找刚才那个小姐吧。"
"是啊。发现了,这回可得我来找她们说说话了。"
"哇,真吓人!"
"怎么了?虽然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可不知道,但已经不是一点不认识的人了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谁先找上谁的呢?"
"我们是同学嘛。"
公子站了一会儿,像是从走出会堂回家的人群里找那少女似的。
"找不见哟。比碰上启一君的出租汽车还难呐。"
"可是,那姑娘肯定一辈子都记得的呀。"
"呃,别吓说了。"御木吃了一惊,赶快否定,又说,"听听你同学的故事吧,去银座找个地方坐坐吧。"
"请我听了音乐,波川的故事已经说不出来了哟。全给忘了嘛。"
第十八章
御木脑袋里丢不开音乐会上遇见的少女。
并不是还想见见那娇小的少女,不过或许还能见到;他觉得自己让喜欢的少女叫了一声,这事本身引得御木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阅读着御木的什么作品。长年累月,御木写着充满惰性的小说,可是他受到了读者的青睐,不是还连带受到人生的关照吗?他不是那种享有天赋的作家,难道不是个抓住幸运的作家吗?他应该常常自我反省,可迫于工作,他老是忘记。另外,缺乏天分这一点,让工作追逼倒是很适合的。身体健康,生活有规律,家庭平安无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欢御木作品的读者之一。可这种的读者,以如此新鲜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实在很少见。与其说御木对少女抱着亲近感,不如说他对于自己,只留下了羞耻与悔恨之心。
从音乐会回到家时,波川已经走了。第二天,公子打来道谢的电话:
"昨天对不起,搅了您的好事。"御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话,也许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吗?"
"波川笑了一通呢。说什么比起那人,弥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这么想呢。"
"这种话随便说的吗? " 御木抛出个冷冷的反问,电话那头的公子不响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缄口了,匆匆说了声"波川向您问好"便挂断了电话。
姑且不说弥生,三枝子确如公子所说,比那音乐会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为她让御木家收养过一段时间,御木已经看惯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时御木会觉得她像是做了儿子的媳妇到自己家里来似的。笹原要是没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这门亲事呢。可三枝子的美与音乐会上少女的美,意思简直完全不一样。那个少女只是作为一个不认识的读者出现的。用来连接这个毫不关联的人的,是御木的小说。它让御木重新想起自己小说的低级庸俗性。不仅仅是御木的小说,还有许多低级庸俗的东西、丑恶的东西包围着那个少女吧。假如御木的小说还算好的话,那么那少女叫了自己一声,直到很久都该留下喜悦吧。
御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来神清气爽;尽管他觉得睡觉时精神有所增长,但他写出的东西,怎么就一年一年变得平凡起来了呢?平凡的停滞不前,就像御木的生活法则。平凡能够顺利通过,全都是老经验在作怪。
当天上午,工作进展很不顺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说是让御木写一副对联。御木尽管没什么兴趣,还是写好了递过去。。那家伙一支烟抽完,站起来说:
"稍微急了点,实在有些对不起。"
这边当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闷气,结果还是忍住了没吭声。常有这种事:来客一点不问别人是否有空就闯了来,回去时随便地打个招呼,什么"实在很急""还要上别处去转转"等等,御木这边则也用"是嘛"来代替"您帮了我"之类的话;这种事老让御木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于是,这一天他便没了好心情。
对联写了,临时凑出的句子,让他自己一直厌恶到心里。他觉得用古人的话或者汉语来写,说不定还好些。
"是啊,让弥生来代笔嘛。"御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时性起突发的奇想。弥生曾临摹藤原假名字帖和朗咏集,不用说是女人的手笔,当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笔蘸饱了墨,看上去绝对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这个恶作剧,御木的坏心情忽地变好了,他赶快叫来弥生。
"弥生,给我写一百张对联怎么样?不用多说,先来一百张……然后,到你出嫁为止,对啊,写上两三干张放着就足够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说。
"两三千张?我来写?为什么?"
"做我的代笔呀。"
弥生一脸"别胡思乱想了"的吃惊神情。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不是将来能将墨迹流传于世的作家,活着的时候不大跟人开玩笑,死了以后,让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写的对联都是他女儿代笔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弥生可不是与父亲一样喜欢这个玩笑的人。
"那么好,署名让我自己来吧。写个'麻'字如何?少废话,去把砚台笔墨拿来写写看嘛。"他说是说,可弥生还是一脸困惑瞧着父亲没站起身来。
御木尽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可他从来不记日记。学生时代曾记过,和顺子结婚以后,全给烧了。为写小说而作的记录、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后立即撕毁。幸亏妻子顺子不像是要写亡夫回忆录的女人。御木书的贩卖等作者死后也就没有销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恼,遭受生活的危机,御木的作风也不能说不会发生突然的变异;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会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到来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谁也不会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议的平静。
"今天不写就算了,怎么样,写写看嘛。用粗毛笔,写大大的汉字。"御木还在唠叨。
这时,千代子进来报告说鹤子前来拜访。
"呀,真少见哇。"御木和弥生对视了一眼,"她会有何贵干呀。"
"还不是为了三枝子的婚事来的。"
"有这回事吗?"
"从三枝子那里可没听到过什么,她母亲那里会有什么……"
自从鹤子改嫁给京都老人之后,御木再也没见过鹤子。那次婚礼,三枝子是从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没被叫去喝喜酒。避开前夫的朋友,确实理所当然;但是当时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里,鹤子连道个"添麻烦"都没有来。御木最后一次见到鹤子,是在笹原忌辰他去笹原家的那天,还碰上了广子,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鹤子了。
鹤子也从没来过信,御木觉得她大概想要瞒着他再婚,或许再婚后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满意吧。
这个鹤子冷不丁地闯来了。
真的叫弥生说准了,是来说三枝子婚事的。对象是鹤子现在丈夫的大儿子。御木"啊"地叫了一声,什么也不说,胸口像压了块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间并不是没有合计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鹤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长子能够和解,才想让他们结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妈妈,且接近后父。对鹤子的丈夫和他长子来说,也许可以家庭圆满。
鹤子来说这个话,让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还是和前妻的孩子们处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别的女儿吧。
也许是京都水质的关系,鹤子的肤色变白了,也胖多了。鹤子刚开始和纺织公司老板交往的时候,三枝子已经讨厌母亲胖起来,那还是改嫁之前,现在比那时还要胖。小说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换成一副老板太太的架势。和笹原分居时的嫉妒,当未亡人时那耿耿于怀的态度全消失了;给人一种温顺而更实实在在的感觉。看起来不像是年龄的关系。
"您和三枝子小姐谈过了吗?"御木问了一声。
"没有,我还没见到过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说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风,她会听话的。做成是先生推荐的形式……"
"这样的形式我可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给三枝子小姐推荐。"御木边说边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不,婚礼时候该见到过的。"
"是那样……"
三枝子出席仪式很勉强,面对宴会桌上母亲的新家族成员们,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长子,说在仪式上仔细地看过三枝子。这件事他真的很起劲,说无论如何拜托……长子在东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从单位里回家时,他也绕去看过她两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个人,我打听了一下,像是贵府好太郎少爷和弥生小姐。"
"哦?"
"长子还说,想请先生做证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见一见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虑着如何脱身,"你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专程从京都赶出来的吗?"
"是的。"
"可是,我既不认识大屋先生,也不了解他儿子,话说不顺嘴呀。"
"啊,不要紧。我丈夫大大地赞成,我丈夫、儿子都想拜见先生呢。我是听使唤的嘛。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这个嘛……"
御木觉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谁都知道鹤子是三枝子的母亲,可又很难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亲。
"好太郎少爷,后来为什么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让鹤子戳了一个冷门,"笹原逝世后,我们可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话呀……"
"是没有。"
鹤子连珠炮似的朝着词穷的御木丢过话来: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过的哟。"
"是嘛,那是怎么一回事呀。"御木想止住话头,拼命想着遁词,"小说家的儿子和小说家的女儿结婚,互相之间呢……"
"可是,好太郎也好,三枝子也好都没有成为小说家嘛,而且,一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在写小说的人家里长大,又要往写小说的人家庭里去。"
"这方面,我也听说小说家的公公十分体贴人的事情呀。"御木又叫人撞上了脚后跟。
"也是,我也觉得三枝子小姐不错呀,并不因为她是小说家的女儿嘛。"
"哈,三枝子呀,我不想把她培养成俗气的女人,自己却变成了俗气的女人哟。反正我和笹原以那种方式分手,自己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
"三枝子幸亏只继承了笹原性格中好的方面,看着我成了俗气的女人,自然会往相反方向去,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可到头来,女儿讨厌起为了女儿变得俗气的母亲来了哟。假如我没让女儿讨厌,也许我还不会有再婚念头的呀。而且,我一直觉得三枝子要是成了好太郎少爷媳妇的话,我这个笹原的未亡人也就宽心了。"
"也许好太郎觉得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吧。顺子也好,好太郎也好,都是过于平凡的人,实在以为自己配不上……"
"您说这种话……御木先生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三枝子的呢?从父母的眼睛来看,三枝子也算作漂亮吧,可是她没有沾上漂亮姑娘的坏习气吧。"
"这倒是,这倒是。"御木忙不迭地点头。
"好太郎少爷结婚那会儿,我觉得三枝子好像被打挎了似的。母亲和女儿,是啊,挣扎着过日子,加上女儿打心底里讨厌我,所以,表面上一点不表现出悲伤……您家里究竟为什么不接受三枝子呢?"
"是嘛。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您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不,不,是真的。"
御木真的不是故意装糊涂。
好太郎为什么没有和三枝子结婚,御木实在不知道。说他希望好太郎和三枝子结婚,不如说他指望他们结婚更正确。好太郎犹豫着没和三枝子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在她母亲鹤子身上。也就是说,好太郎一边,父亲御木健在,还有妹妹弥生;三枝子则是母亲的独生女,如果结婚的话,年轻夫妇不可能不和三枝子的母亲一起生活,不可能不照顾母亲;好太郎正是害怕那种生活,最终没有跨出和三枝子结婚的那一步,这也并不是成不了理由的。可现在听了鹤子的一席话,像是好太郎和三枝子要是下定决心的话,不跟老娘一起生活也没关系。
御木就这事也没和好太郎深深地交换过意见。御木对于死去朋友的遗孤,美丽的三枝子的一生,也许是自己不愿多负责任,才不愿结这门亲事的。那个喜欢三枝子的弥生也是,好太郎结婚前,为什么不对哥哥好好说说三枝子的事呢?三枝子成为好太郎妻子的话,也就成了弥生的嫂子,御木的媳妇;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葬送了呢?
到现在再来重提旧事,对于好太郎媳妇有什么影响呢?实在是对不住芳子的呀。
另外,三枝子的父亲不在了,所谓要避避嫌,三枝子方面很难提出结婚申请,这事今天第一次听鹤子说起,御木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御木一家虽然没有考虑,但是笹原的死确实在三枝子的结婚问题上产生了影响。
母亲和父亲别居,要是父亲还健在的话,女儿三枝子的结婚问题,还可以考虑得更自由一些。交际面也不会太窄,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和父亲朋友的儿子好太郎结婚,也许会遇上更好的恋爱对象呢。笹原一死,三枝子找对象的光圈就收小到好太郎这一点上来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御木作为笹原的朋友是不是应该给三枝子以更多的照顾呢?
"两三年前,要是你们收下她,三枝子肯定比现在还要可爱些,也许孩子也能抱上了呢。"让鹤子数落了一番,御木倒是平心静气地说:
"啊,原来三枝子小姐有这样的心思。"
"呃,这已经……"
"就算都过去了吧。"御木准备打出最后的王牌了,"我觉得三枝子小姐不会再到我家来了。好太郎的媳妇在家嘛。那时来是因为你要改嫁的关系。"
"那是她死心了吧,你家弥生小姐亲切照顾她。假如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你不觉得三枝子她太可怜了吗?"
"那好吧,算了。"鹤子话锋一转,"下次我自己跟三枝子说吧。人啊,到头来有缘分总是有缘分的。你说不是嘛。"
"是啊。"
御木被她出色地翻了个个儿,掩饰不住自己的难为情。
"幸亏我这回的丈夫是个大好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充当俗气女人了。即使和三枝子又重新作为一家人再生活在一起,我也不会再做令三枝子讨厌的事了。"
"那可太好了。"
"还请您多多关照。"鹤子重新又低下头,"大屋的长子我觉得可真是个好人,连我也……"
"是,可我……"御木感到了想抵抗的东西,"假如真像你说的,你以前曾经觉得三枝子小姐和好太郎可以结婚的话,我可不能再向她推荐其他的婚姻了。"
"呀,先生您是不是说倒了。三枝子没有着落,不是说过御木一家该负责的嘛。"
"我有责任的话,我可就更不愿意做了。"御木直接地拒绝了,"而且,母亲直接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长子还说,证婚人也请先生做呢。"鹤子把刚才讲过的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反正这事我得和好太郎、弥生商量一下看看。"
"啊?……"
鹤子猛地像泄了气似的。
他们只是面对面坐着,鹤子却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似的歪斜了身子。
御木终于说出了好太郎和弥生的名字,个中滋味可不好受。
第十九章
也许是已经对鹤子说过的关系,这天夜里,御木把好太郎和弥生两人叫到了书房里,说起给三枝子提亲的事。
鹤子刚走,弥生就跑来问:
"爸爸,是三枝子的事吧,又是提亲?"
"这个嘛,等一会儿再说……"御木模棱两可地答道。
除了御木书桌上点着灯以外,书房各个角落里都点上了灯,进得门来的好太郎和弥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好太郎像是已经从弥生那儿听到了给三枝子提亲的事。
"给弥生猜对了呀。"御木开门见山地说。
"是嘛,就是那种气味嘛。"
"那对象嘛,鹤子这回丈夫的儿子。"
"呀,真恶心。亲子成婚呐……"
弥生还没听清楚,就随口说出。
"不是亲子成婚哟。父亲归父亲,儿子归儿子,成两对夫妻呀。"
"简单地来说不就是亲子成婚吗?反正是那种感觉嘛。"
"是啊,我也有那种感觉。"
"不干不净的。"弥生嘟囔着。
御木把鹤子委托他做传达人,又委托做证婚人的事告诉了他们俩。鹤子关于以前三枝子和好太郎的事没有说。
御木又说大屋的长子,三枝子从公司里回家时,他曾去看过两三次。
"一次看到好太郎和弥生像是也在一起。"御木这么一说。
"呀,真下流。"
弥生转过脸去看着好太郎。好太郎没有瞧弥生。他没做声。
"好太郎你看鹤子说的话怎么样?"
"我嘛,也没有什么好的感觉,说是三枝子母亲的问题,实在是三枝子本身的问题吧。我们必须为她考虑的话,应该这样想才对。"
"那当然。你的想法怎么样?"
"让我想,不如说该让三枝子考虑,我不认识提亲的对象,说真的,我可没有什么可想的嘛。只是爸爸您是不是去充当搭桥牵线人,我倒有些想法……"
"怎样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想法,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感觉不好吧。"弥生插进嘴来。
"稀里糊涂的人,还是不出头露面的好哇。"儿子用父亲的口吻说话,御木微笑着,心里轻松多了。
"三枝子一去上班,听说公司里立刻就有两三个人向她提出结婚申请,这事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嘛。"好太郎做出恕不奉告的样子,"她那样漂亮嘛。"
从好太郎的措辞里,御木第一次觉察出,或许他是个不会热烈恋爱的儿子哟。这简直像个大发现。
好太郎和三枝子终于没发展到结婚,看来不单单是因为只有鹤子母女两人的关系,也许还有好太郎性格在作怪呢。鹤子发了一通牢骚,看来当时还真该御木出面把两人连接起来的呢。
可是,也不知道鹤子的怨言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吃不准是不是真如鹤子说的那样,三枝子希望与好太郎结婚。母亲改嫁前后,三枝子到有好太郎夫妇的家来避难,御木以此为反证,说明正如鹤子说的一样;后来,好太郎又把她介绍进公司。好太郎将三枝子的存款全部流用了,于是,介绍公司算是一种补偿罢;那钱由御木赔了出来,现在平安地放在御木处;好太郎和三枝子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也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别扭的地方。三枝子和弥生是好朋友,现在旁边不过多了个好太郎而已。
好太郎和弥生到底哪个是傻头傻脑不懂事的老实人呢?也许三枝子直到现在还忍着那份可怜的心情呢。这些又都像是御木一个人的想入非非。
"反正,就先算感觉不好吧。"御木说着,权且把这个当做结论。对于三枝子,御木难保第二次无责任,难保不再变成冷淡的态度;但只要三枝子美丽清秀的细长眼睛浮起来,那么要毁掉更富浪漫气质的恋爱和结婚的想法,即使是小说家,在御木身上也像是很少见的。
谁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弥生去好太郎的公司弯了弯,带上三枝子,三个人一起回家来了。自从和启一解除了婚约后,弥生在御木家里算最生气勃勃了。
"爸爸,三枝子小姐说送给爸爸蔷薇花呢。"弥生说。
三枝子拿着蔷薇花。
"是嘛,那可太好了。"
"和三枝子小姐的母亲在书房里见的面吧,放书房里去。"
于是,弥生叫了声千代子,吩咐她往书房里拿盆水来,自己则拿出个花瓶。
"三枝子,你也来……"
御木跟在两个姑娘后面去了书房。
"爸爸,三枝子的母亲今天可去了公司哟。"弥生一边把蔷薇花往瓶里插,一边回过头来对御木说。
"是吗?"
"那可真卑鄙呀。说什么作为照顾三枝子的谢礼,要请爸爸的客,要三枝子也去。你看,推不掉吧。打算用这办法来让三枝子相亲吧。"
大概好太郎,或者弥生已经把昨天鹤子来访的事告诉了三枝子吧,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说的,御木不便开口。
"哥哥也真不像话。今天在公司里见到三枝子的时候,什么也没对她说。趁她母亲来公司之前,先通知她一声该多好哇。"
"嗯……"
"我去之前,三枝子可一点不知道她母亲的来意呢。"
"是嘛。去了你公司吗?"御木问三枝子说。弥生像是全对三枝子说了似的,这会儿也说得过分了。不,其实不是全部。三枝子的母亲说好太郎的事,御木没有说,弥生不知道。
弥生又代替三枝子回答:
"我去了公司以后,叫他们一起去咖啡馆坐坐,三人都是大大的愤慨哇。"
"该不是弥生你一个人大大的愤慨吧。"
"不是嘛。三枝子小姐不是来让爸爸'换口味',而是'换心'才买来蔷薇花的嘛。"
"什么?你说'换心'?这可是连字典里也找不到的词语哇;而且,我不换换坏心也不行哇。"御木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看着壁龛里弥生插好的那花。
"和'换了好心绪'搞错了呗。"弥生说,"作为交换,讨三枝子一次好吧,带我们上哪儿吃晚饭去吧。"
"这主意不错,弥生那样说的话,对三枝子的母亲太放肆了吧。"
"不嘛。"三枝子清清楚楚地回答。
"那就准备出门吧。"
"好吧。"
好太郎一个人留在家里。
御木去换西装时,三枝子等在茶室里。
御木让弥生去书房里取香烟的打火机,弥生回来后,一边把御木的打火机往他口袋里揣,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地嘀咕:
"爸爸,蔷薇花少了两枝。"
"呃?"
御木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本来有十枝呢。我看着三枝子买的,肯定没错。刚才,也是无心地这么一瞧,只剩八枝了。"
"我想准是千代拿走了两校。真正一会儿工夫……"
"真怪啊,这种事情。该不会在路上掉了吧?"
"没有掉。插到瓶里去的时候尽管我没数,该有十枝嘛。千代该不会拿了两枝到她自己屋里去了吧?"
"瞧你说的。"
"真可怕呀。"弥生皱了皱眉。
"可别对三枝子说呀。"
"好吧。"
弥生蔫了,御木也心情异样,外出变得不愉快。
他们在银座的西餐馆吃晚饭时,弥生没有把少掉两枝蔷薇花的事告诉三枝子。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吧,弥生比往常话要少多了。
从御木家出来找出租车时,三枝子反复说:
"下次我母亲再来,请您回绝她吧。"御木也就不好再提鹤子要来的话题了。弥生如果不提起,当事人三枝子是绝不会提起的。
吃了饭,沿着林荫道散步而去,御木在一家画廊的橱窗前站住了脚,他瞧着一张早夭的油画家画的一幅裸体女人像。那个画家生前,御木曾请他为自己的小说集弄过装帧,还出席过那人出国前的告别宴会。画家从法国去了意大利,在一个叫什么海岸的乡镇上死去了。还带了个女人。
不知道这张裸体女像,是不是就是那女人的;画上确实是个西洋女子,这张画像是没有完成。站着的女人大致上已画成形了,室内背景画得还差一点。恐怕作为遗物,从法国寄给画家的未亡人了吧。而今天,未亡人又无可奈何地把它交到了画商的手里。
白色涂抹的底板上画着线条,背景上的颜色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给人一种怪诞的凄惨感觉。浮现出来的裸女,也没有精细的加工,像在诉说着什么。
"嘿,来一下。"御木把两个姑娘叫回来,"过来看看这张画吧。"
"不要看,这种东西。"弥生马上回了一句。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凑近一看,那张画大都腐败了。也许很久一直随便放在壁橱里吧,画布背面有受过潮湿的痕迹。
御木看了一会儿。
"谢谢您。"他用低低的声音对画廊的人说,又不想去看挂在墙上的其他画,于是,走到了大街上。尽管不是什么阴郁的画,可那裸体女人却让御木忧郁起来。
"先生,先生。"他被人叫唤着,他正想着"是启一的声音吧",眼前一辆车"嘎"地停住,启一从司机座一侧的窗口里探出脑袋。
"先生,请上车呀。"
"好,好。"
与其说启一是停下了车,不如说前方车太挤动不了。启一慌慌张张地下来,打开车门。出租车司机是不干这种事的。他看上去兴冲冲地直高兴。
"请,请,先生……让我来送您回府吧。"
"啊。"
御木连回答的空隙都没有。他本没有直接从画廊叫车回去的打算。
而且,弥生也在。
弥生和三枝子手拉手,晚了一步从画廊里出来,启一也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是启一的车啊。"御木回过头来对女儿说着明摆着的事,"再散散步回去吧。"
弥生没有回答,问了三枝子一句:"你怎么样?"
也许三枝子感到了弥生在求助,一脸的严肃。像是传染似的,启一脸上也浮起悲伤的表情。
"爸爸,回去吧。"弥生说。
"好吧。"
"三枝子呢……"弥生稍微有些犹豫,"也去我家吧。"
"好。"
弥生让三枝子先坐上车,然后自己上去。御木也跟着坐上去。
"你,可开得慢一点哟。"
"好吧。知道了。是去府上吧。"
"对。"
御木觉得回家最安全,真是奇怪。启一的车假如真有危险的话,应该在更近一点的地方下车才是。
一出银座,启一说:
"先生,不去什么地方兜兜风吗?"
"不,够了。"
"我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呢。反正也坐上来了,就少许到哪儿兜一圈吧。"
"下次吧,白天去。"
"是嘛。太遗憾了。什么时候打个电话来,我就会来府上接的。"
"啊,谢谢你了。"
"礼品火柴上写着电话号码呢。"说着,启一递了一盒火柴给御木。御木一看:"你又换公司啦。"
"啊,以前是个小公司,事实上已经停业了。车也卖了,把名义也借给了现在的公司。就是车的权利呀。在街上跑的出租车,车子的数量是受到控制的。我们司机也让现在的公司收罗过去了。"
"于是,你的车也变得漂亮了吗?"
"是啊,现在的公司里不用那样旧的车。而且我是大学毕业的,所以新手的折扣也打得少,还说要把我弄到事务方面的工作去。"
"是嘛?"
"可我呢,一直坐在桌子边,老用头脑的工作,还是不想干。还不如在外边跑跑的好。"
"还是那'行道树看起来像美丽的音符'吗?神经不累吗?"
"使用神经的。"
启一的车与以前那老朽的小型车不同,是稍能看得上眼的中型车。
启一十分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速度一点也放不开。也许是车载着御木、弥生他们的关系,这样的话,似乎也就可以放心启一了。
不知道弥生坐在车上,启一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因此而发作起来呢?御木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启一的背影。
而弥生呢,她自己若无其事地说出要乘启一的车,这时的弥生又在想些什么呢?御木的右半边身子,传来了弥生身体的暖意。坐在三枝子和御木中间的弥生,不用说,身子是靠着御木这一边的。
知道弥生和启一事情的三枝子什么也没说,弥生当然也不做声。可是御木觉得,弥生的善意传达到了启一的背后。乘启一的车能平安回家,那么弥生乘了启一的车,一定很有趣吧。
因此而使弥生和启一的婚约恢复,恐怕他们两人谁都不会去想,但这也许会成为启一身心恢复的保证吧。也许会成为两人完全的分离。后味无穷,弥生在画廊的出口,忽然间可没有细细品味的空闲,是藕断丝连的同情出现了吧,或许是突然间涌动起一股同情吧。
车极其安全地驶着,到了御木的家。
启一把车停在门口,不停地按响了喇叭。
"算了,算了。"御木很怕难为情。
像是有人迎出来似的响动。御木看到计价器上亮出示了二百几十元,就递过去一张五百元的票子。
"先生,今夜我就不收您的钱了。能和先生在那里碰上,还坐了我的车,真不知有多么高兴了,收起来吧。"
启一不肯接钱,他跳下车,打开了车门。弥生和三枝子跟在御木后面下了车。芳子和千代子从门里迎了出来。千代子一看三枝子又回来了,一脸不高兴;又看到御木他们是坐启一的车回来的,更是吃惊不小。
弥生没有回过头来看谦让车费的御木,她对芳子说了声,"我回来了",牵着三枝子的手消失在门里面。
"你,不进来坐坐?"御木叫了声启一。
"不,算了。"启一走到车前站着。
"是嘛。那么,谢谢你了。当心点哟。"
"是。请代我问大家好哇。"
御木不进门,启一像是也不上车子。
结果,御木没有付车费。
千代子一个人留在后面,直到望着车子开走了,她才进门。
御木在茶室的走廊上,碰到了弥生,她从对面走来,轻轻地说:
"爸爸,蔷薇花有十枝呢。刚去看过了。"
"先前数错了吧。"
"根本没数错。刚才她听见说少了两枝,就还回来了哟。"
第二十章
从那以后,鹤子再也没有就三枝子的亲事来找过御木。大概是三枝子斩钉截铁地回绝了鹤子的缘故。
启一的出租车送他们回家的那天晚上,弥生挑唆三枝子,让她第二天叫出住在东京旅馆里的鹤子,把话说说清楚。鹤子大概一定认为是御木、好太郎、弥生他们挑唆的吧。御木想,鹤子今后生活中的重大计划就此毁了,她少不得会深深怨恨吧。
御木瞧着放在书房壁龛里三枝子送的蔷薇花,有些担心起来。拒绝提亲当然是三枝子自己不愿意;但御木和弥生,也许真的过分打搅了鹤子与三枝子恢复母女关系。蔷蔽花好几天都没有凋谢。御木把掉了一两片花瓣的花先摘下来,丢进书桌边的废纸篓里。于是,一枝一枝地减少,现在只剩下五枝在壁龛里了。御木书房里调换花的差事,大致上都是弥生负责的。
自那以后,弥生再也没有提起过启一。不仅是弥生,顺子、芳子也从不提起启一的名字。
"做父亲的也该为弥生的事考虑考虑了。"顺子常常对御木说。
"什么呀,没那么着急吧。"
御木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弥生的婚事自己从没有出过力。也许是不想出力吧。
"是在等着谁带来好消息吗?"
"没有等的道理嘛。"
"弥生她自己是怎样想的呢?"
"这阵子没有对象,可能什么也不想吧。"
"没有那回事哟。"
"启一变成那副样子……"御木一起头,"还好没和他结婚呀。"顺子就接上口:"启一啦,千代啦,你净捡些怪人来看护。"
顺子和千代子的关系,御木没有向顺子挑明。直到现在,顺子都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儿。而且,石村一死,千代子来投奔御木家时,比起御木,倒是顺子先搅了一把毛巾给千代子,然后把她留下的呀。顺子似乎忘了这一茬。
"那个启一说过,千代子不怀好意,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千代子也有者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候。"
"把三枝子当成眼中钉……"
"就算是嫉妒,也是品质不好呀。"
"像启一那样神经颠狂的话,也许是种奇怪的感觉冲动吧。"
御木不做声了。
启一用自己的出租车载着千代子和一个年轻男子来御木家,是在一个半月以后。
千代子一个月休息两天。那天正好她休息,千代子早晨9点就离开了家。
千代子一下车,立刻就从小边门跑进女佣屋子。启一带着个年轻男子站在大门口,说是要见见御木,芳子前来报告。
"客厅里怕不行。他会想起扎自己手腕的事来吧。没关系吧。"御木说着,从桌前站了起来,"那男的是怎么回事?"
"启一他只说要见一见父亲,实在搞不清楚,不会是千代的什么人吧。"
御木一打开客厅的门,启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带来的那个男人也站起来,低着头。那人比启一个头矮,微胖,鼻子大得很显眼。
"突然来打搅……这位是若山。千代子的……"启一闭口了。
"好啦,都坐下吧。"
"啊,事情是这样的:我正驾车往人形町去,千代子和这个人正好从电影院里出来,我就对他们说,请上车吧。"
"千代子像是吓了一跳逃走了。我赶快开车追上去,让他们坐上车。"
御木怀疑,启一是不是还有点不正常。
"在车里一问他们,千代子上先生家来以前,就和这个若山嘛,像是定过婚了。"
"是嘛?"
御木想起有一次在八重洲出入口看到千代子野性背影的事。那时和千代子在一起的就是这个男子吧。
"可是,自从让先生家收去后,千代子对若山像是变得冷淡了。若山是这么说的。"
启一啰啰嗦嗦说个不停,御木只顾听着。他实在搞不清启一把这个叫做若山的人带来的目的是什么。千代子对若山冷淡,他也没有认为是御木家的责任,没有跑来抗议的道理。
"我觉得千代子有了若山这样的人,您家再把她藏起来没什么好处,还是让若山自己来看一回的好。我说的是吧。"
"是啊。"御木含含糊糊地漫应了一句,扫视了一下启一和若山的脸。若山不知是羞耻还是困惑,一个劲儿地低着头。
"来接受先生的祝福不是挺好的嘛。"
御木听了启一一本正经的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要和千代子结婚吗?"他刚能和若山说上话就问了一句。
"是啊。想那样做,可我贫穷,最近又让她不满……"若山胆怯地抬起眼睛说。
"你在哪里工作了吗?"
"工作的。"
"几岁了?"
"23了。"
"你也好,千代子也好,结婚还嫌太年轻了。"
"年轻,我觉得没关系。"若山说。
"先生,把千代子也叫到这里来,怎么样?"启一插进嘴来。
"不,我这就告辞了。"
若山像是很难呆得住似的,站了起来,断然甩开启一伸出来的想要拦住他的手。御木连大门口也懒得去送。启一大概在大门口和若山站着说话吧,也许就这样回去了吧,御木有些心神不定了。
启一把苦山带来,看起来像多管闲事;但御木能够体会出他其实十分关心御木一家。
"先生,先生。"启一对着客厅的窗叫了两三声,朝大门那边绕过去。他大概就站在那边了吧;御木下到房门处,打开房门。启一两手耷拉着;无力的手和想入非非的眼睛,保持不住均衡,让御木感到了不安。
"先生,若山君兴高采烈地回去了。说是没想到能和御木先生见面。真谢谢您。"说着,启一低下了头。
"什么见面不见面的,都是你带来让我和他见面的。"
"先生您看,若山那人到底怎么样。"
"怎么说呢。像是挺老实的,他干什么的?"
"听说是陶瓷店的店员。说是陶瓷店,其实是日本桥那里很大一个店呢。"
"是吗?"
启一没有要走的意思,御木又回到了客厅。
"您把千代子叫来问问看怎么样?"启一说。
"嗯,问什么呢?"御木觉得启一那强制的口吻有些奇怪,正面过来的势头,让他不便多嘴。
"好机会哟。先生,借这个机会把千代子赶出去不是正好吗?"
"呃?"
御木大吃一惊,望着启一的脸。
"你不是怀着好意才把他们弄到家里来的呀?"
"那当然啰,可与这个没关系。千代子他们出电影院,正好我的车子开过去,像是逃脱不了的命运。"
"这就是你的好意吗?"
"是啊。一看到千代子,我就想到要用这车子去拉她。比我的想象还要早,车子自然地先停下来了。和在街上兜圈子拉座的时候,客人一招手车就停下来一样,很自然。"
后来,启一为什么要把来御木家的事告诉和千代子在一起的若山呢。
"后来,你是硬把他们拖来的吧?"
"哪里会。两个人不接受先生的祝福不得过吧。"
"你不是说祝福两个人,再把千代赶出去吗?"
"我要是不在人形町碰到他们,先生一家大概还不知道千代子还有个若山吧?!"
御木可不再想和启一有什么瓜葛了。御木盘算着怎样才能既不扫启一的兴,又能让他闭嘴的方法,一时间,他没做声。
"若山也特地跑来问候,千代子的想法最好也仔细听一听吧。"
"好吧,过一会儿再好好问问吧。"
"过一会儿吗?"启一像是有些不服,"不早早说,千代子也难以呆下去,我觉得最好不要把她放在你们家里。"
对启一毫无根据的话,御木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这又是你的老调子。"
"是啊。"启一点点头,"我第一次看到千代子,是她鬼鬼祟祟在府上前面走来走去的样子。从那时起我就感到她是个不吉利的姑娘,我还让她赶出来过,先生难道就不记得了吗?"
御木是还记得。是因启一自己的疯狂举动,这才记得更清楚的。启一在这个客厅里刺伤自己的左腕,送到医院去;正是启一第一次见到千代子充当御木家女佣的那一天。御木一想起这些,便疑惑起来:启一和千代子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可两人之间像是潜藏着什么不祥的联系似的。至少眼前出人御木家的人当中,启一和千代子是持有许多病态的人。而且,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互相排斥,都把对方想象成危险的人物,这可真有些不可思议。
以前启一曾经刺伤自己,这行为,大概不会重演;但启一开着出租车回来,大概晚上又要开着车上街兜生意去吧,御木想想就担心。
这种场合御木不会去叫对启一清楚地表现出冷酷的妻子。当然,也不会去叫弥生来。两人都起不了让启一冷静下来的作用。最近,弥生从银座坐上启一兜生意的车回家以后,也许表现过对启一的同情,但不能想象她会给启一平安。顺子更不可能。
启一回去时,御木直把他送到大门外,目送着车子动起来开着走了。从后面看,车子还是走得到挺稳当的;可刚才启一坐上驾驶台,握住方向盘之前,右手曾在左腕肘部揉了三四次,给御木留下了不安。
御木回到了茶室,芳子和弥生坐着,像要打听什么似的往上瞧着。
"车上装来的男人,是千代子的什么人吧。千代子躲进女佣房就不出来了,叫也叫不应。"芳子说。
"听启一说,像是订婚的对象。也许是他自己推断的。说是千代子没来我家以前就知道了。"
"真没羞哟,不还只有17岁吗?"
"好好问一次千代,怎么样?"
"让我来问吗?"
晚饭的准备千代子也来帮忙,低着头走来走去,避开任何人的眼光。
第二天的早上,千代子离家出走了。
御木并不认为见过的若山会立即将千代子带走。
"一定是到那人的地方去了吧。"不知道是不是正如芳子所说的那样。
说不定,千代子即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想到若山处去打听一下,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启一也不知道吧。
御木全家不知如何善后,只留下不踏实的责任感。好太郎说,还是早点向警察报个案的好。
"无论如何,我去找找日本桥附近那家陶瓷店里那个叫若山的人。大陶器商店没有几家,马上能找到。"
"是啊。"御木点点头。
第二十一章
启一的车会不会撞在千代子身上发生事故呢,一种奇怪的狂想袭击着御木,那是因为无法知道千代子的行踪而引起的。
好太郎去了日本桥,跑了好几个大的陶瓷店,都说没有叫若山的店员。
"什么陶瓷店,该不是吹牛吧。"御木说。
找不到若山,那么,千代子去了若山处的预想照例说不该消失,但御木反而不安起来。没有任何线索。警察方面也没来什么通知。
御木的不安拖着尾巴,启一和千代子在御木的脑海里忽地连在了一起。这才引起了狂想。启一兜生意的车,又会在什么地方偶然地遇到千代子吧。御木甚至觉得这种偶然其实不是偶然,像是一种必然。而且它还被狂想成事故的形态。启一和千代子病态的东西,也许已经毒化了御木的头脑吧。也许御木自己的身体里,有了对于两人的病态想象吧。
启一的车载着千代子,两人一起发生事故了吧,或者是千代子走着,启一的车撞上去发生了事故。总之,两人相遇是以事故形式出现的这种狂想,让御木觉得很烦闷。
御木觉得这种想法是由于担忧两人的安危的心理动荡才产生的,确实如此;但他又怎么也不能排除它是不是一种诅咒的疑虑。
启一也好,千代子也好,都是遥远过去的因缘,一时流入御木生活中来的。御木直到现在才想到,那因缘是阴暗的东西。旧因缘中,有没有凶兆呢?启一的父亲道田,千代子的父亲石村,这些人自身的存在,是不是人群中凶兆般的生涯呢?
而且,遥远的过去,两个人的一生与御木的接触点,是御木近五十年生涯中的阴影。这旧的阴影在御木新的岁月里,可以说没有必要让它再苏醒。
就是说,御木和道田的缘分,在学生时代道田自杀的时候,已经切断了。那时候,与其说道回想把婴儿启一的将来托付给御木,不如说,他是抱着敌意与憎恶死去的。九州碰到老友出水时听到的那番话,当然有第三者记忆多年以来夸张的成分,但绝不能说是全无根据的杜撰吧。大概常常忘却过去,不钻牛角尖的性质也变成世俗乐天派的一个要素吧,这个御木从道田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感到了眷恋过去的喜悦,他没有什么深深的警惕,不仅资助启一学费,还把他作为"家庭的朋友"迎进门来。
妻子顺子对这种人际关系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但九州回程时在京都旅馆过的那晚,听到了出水关于因缘的故事,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注意起启一来了;而御木却说"因缘"和"缘故"是两码事。
当启一意识到自己脑子有毛病时,他对于御木不用说充满了感谢之意;他从弥生身边干干净净地离开,还要赶出千代子,都是想赶走打搅这家生活安宁的恶魔吧。
至于千代子的父亲,比起启一的父亲道田来,和御木没有直接的关系;如果硬要算有,那么那是御木结婚前,让顺子蒙受痛苦的灾祸;御木和顺子一起的生活里,石村女儿的接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吧。
决定让千代子留在自己家里,御木夫妇的心理与其说是天真,不如说是无力。很少拒绝人的顺子,不知道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儿,只把她看做与自己一样毫无瓜葛、志愿来当女佣的人。他们只不过是任随当时情况的自然发展,所以御木应该有责任。
御木让家庭平安无事的气氛弄习惯了,简直到了门户大开的地步。像个健康的人忘记了摄生一样。不管是否有过去的坏因缘,甚至反而因此将启一和千代子引到家中,给他们许多照顾。这看上去是一种美德,但对人生,也许是一种傲慢。连同御木平俗的作风,他的生活不也是弛缓的证据吗?
御木在安全地带,他将启一和千代子也迎进了安全地带,可他们却并不安全。
而且,女儿弥生也因为御木的欠考虑,被启一弄得伤透了心。应该说,启一也受了伤吧。当时,要把千代子留在家里的时候,弥生也曾表现出来自某种不安预感的反对。
千代子离家出走后,御木觉得安全地带动摇了,再追溯到启一,更觉得对女儿有愧,对自己的生活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反省。
可是当时既然把千代子留在家里,就不可能再去了解她的来龙去脉。
"请三枝子来一趟,让她查一查放在我们家的柜子里的东西有没有少了。"弥生说出了让御木意想不到的话,"不是怀疑千代子拿了什么,可她毕竟是不知跑到哪里去的人嘛……"
"柜子上了锁没有?"
"锁是上了,只是看一看哟。让风过一次也好嘛。"
"钥匙放在弥生你手里吧。"
"是放在我这里,怎么啦?"
"假如少了什么东西可让人心烦。"说着,御木的眼光暗淡了下来,"你怀疑出走的千代子吗?"
"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有过好太郎用掉三枝子存款的事情,真为难呐。"说着,御木盯着弥生望了好一会儿,"你觉得有什么少了吗?"
"我们家有什么少了吗?"
"上回有过蔷薇花的事情。"
"那可不能算是一种偷窃。"
"千代子对三枝子不知是嫉妒还是憎恶,老把三枝子晒着的衣服给狗咬,爸爸不知道的事可多呢。"
"还有什么事?"
"三枝子去洗澡的时候,敲碎她手表上的玻璃啦,把她的耳环扔到院子里去啦,这样的小事接连不断地有哇。"
"……"
"还偷过三枝子的照片呢。"
"照片?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是羡慕和嫉妒吧。"
"也许是吧,可让人不舒服。"
"那蔷薇花也很奇怪。除了照片,三枝子的其他东西也……"
"那可不知道哇。像爸爸你说的那样,蔷薇花和照片什么的,偷了后也许不要了,可还偷过哥哥的东西呢。鞋拔子啦、手绢啦,千代子这个人呐,真是没办法。哥哥的手绢,嫂子洗了,还要烫平吧。千代子就把它拿到自己的屋里去,说怪是怪,难道还不能清楚地说算是偷吗?"
"不能这么说。"
"千代子苦恋着哥哥,还给谁写信说过这事呢。正是这样的胡思乱想,哥哥只要一和三枝子讲话,她就会竖起耳朵来偷听呢。爸爸,这些事您都知道吗?"
"不。"
"可奇怪的是,她不吃嫂子的醋,尽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钉。"
弥生说的事,御木并不是一点没有感觉到,只是他想装作不知道而已。
"给三枝子打个电话,让她下个星期天来一趟吧。"
"好吧。"
弥生立刻站起来去了。电话长长的。
"我说让她星期六晚上就来。"弥生脸上亮堂堂的,回到了御木的书房。
弥生还是老样子,星期六去公司接三枝子,三人一起回家来。
"今天三枝子小姐又给爸爸带花来了。"
三枝子脸红着:
"说不上是花……"
塑料袋里露出的是白色的菊花。三枝子取过口袋,花像活着似的动起来,花与花的间隔拉开了。
御木忽然感到奇怪:现在这时候难道还有白菊花吗?可仔细一想,似乎一年四季花店里都有白菊花似的。
"弥生,插在信乐花瓶里吧。"御木说。
弥生往那花瓶里灌上水,放到三枝子的跟前,像是说,请吧。三枝子似乎以为弥生会把花插进瓶里似的,双膝并拢,看着花瓶,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三枝子小姐。"弥生催促了一声。
"我吗?"
三枝子仰起脸望着弥生,稍有些疑惑地说:
"只是插进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相同的花嘛。"说着,她把花茎自下方拢起,两手捧着花插进去,说:
"叶子太多了吧。"
她打掉了些叶子,还把花形稍微整了整。白菊花有二十几朵。
"可以了吧。"弥生稍微从花瓶边离开一点,端详着花,"把它放到书房里去吧。"她回头对御木说。
御木的家里,不单单是弥生,芳子也会插花,但书房壁龛里的花,则是弥生专门负责的。御木不收藏古书画什么的,这种东西要是挂在壁龛里的话,自己写的东西就像要被它摄去似的,他不喜欢;可花是不断的。壁龛里没有挂字画,只有花。弥生老是把精力放在那些花上,让它们常新常鲜。弥生从书房撤下的花,芳子舍不得扔掉,把一两朵放在厨房里、厕所里。
"再也不会被偷走了。"弥生嘴里嘟哝着,离开了茶室。
"实在谢谢了。今天又是什么'换心'?"
御木半开玩笑地表示了感谢,忽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说三枝子今天的花也是送给御木的,会不会是弥生一个人自作主张呢?上回的蔷薇花不说,今天的白菊花大概是为御木全家买的,不像是特为御木一个人买的。不拿到书房去,就是装饰在茶室里的餐桌上,不是也挺好吗?
弥生担当著书房里换花的任务,所以一有花来,马上就自认为是给父亲的,当着三枝子的面这么说,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否定,弥生真是难为了别人的一片好心啊。
三枝子和父子俩留在茶室里,面对这个优雅、抒情的姑娘,御木感到有些拘谨。
好太郎也在旁边,取过一张晚报在看着,一言不发。对这个美丽的客人,现在,他已经无动于衷了。
顺子和芳子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那以后,你妈妈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御木问三枝子。
"是啊。"
"她死心了吧。我和弥生给搅的……"
"不,是我自己拒绝的。"
"可无论如何,三枝子小姐和你母亲之间,因这回的事,表面上也许会变得疏远一些。"
"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母亲改嫁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我母亲了。"
"可是,亲子之缘分是斩不断的,两人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不知几时,什么地方,也许会有让你吃惊的接近。"
年过花甲、站在第二任丈夫的跟前成了老太太的鹤子,特地来央求三枝子去将来的婚家,也许只是为了守护儿孙们吧。御木连这些都想了进去。
"即使不是一家人,缘分这种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回来的。过去认识的那一半,不管变得好起来,或是变得坏了,总能从哪一边想起来的。"
"是吗?"
"千代子离家出走的事,听弥生说了吧。"
"听说了。"
"你怎么考虑的?"
"千代子的事吗?"三枝子的回答含糊起来,"听好太郎说去找过了呀。"她慌慌张张逃了过去。
"三枝子小姐让那孩子弄得很烦恼吧。我家里,弥生嘛,也是从一开始像不喜欢毛毛虫似的,对这奇怪的姑娘有一种直觉的警惕。可是,已经来了我家,没想到会弄了个行迹踪不明。一本小说的末尾这么写着:发生一次的事,不管何时都会继续下去的。就是说,世上没有绝对能收拾干净的东西。"
御木断章取义地引用了小说里的一个句子,稍嫌过于跳跃,三枝子像是有些难以理解。
御木还在想着千代子出走的事。千代子无理地闯入御木的家庭,又忽地逃走了,还对非亲非故的三枝子抱着莫名其妙的恶意。御木觉得:千代子作为女人,她生涯的真正危险,还是从这次离家出走才开始的。
弥生只是把花搬到书房里去,不一会儿就又回到茶室里来了。御木、三枝子已经把腿伸直地坐在铺席上了。御木就这样理解了弥生对父亲的爱意。
"吃过晚饭,查一下三枝子小姐的柜子吧。"弥生漫不经心地说。
"好了,明天再查不好吗?"御木对弥生说,"回房的时候,别再说个不停,让三枝子小姐早点睡吧。"
星期日上午,御木还是照例在工作时间面朝书桌,可听到打开三枝子柜子的两个姑娘的说笑声,他精神就集中不起来,自己也站起来去了。
"有爸爸过去的书呀。是以前送给三枝子父亲的。"
弥生从柜子上方拿出四五本书,递给了御木。
"哦。"
那是御木初出茅庐时送给笹原的签名本。
"真少见呐。都是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了的书呀。"御木说。
书在家里没有了,这些书中的许多作品,与其说让世人忘记了,不如说完全消失了。
"这样的书,怎么还郑重其事地收在柜子里啊。"
御木难为情了;但写着亡父名字的赠本,三枝子郑重其事可是理所当然的。御木寄上这些小说集的时候,不用说,笹原和鹤子还生活在一起,三枝子还小,那个叫广子的女人还没有出现。也许可以从这些书本里回忆起三枝子小时候的幸福日子吧。
三枝子的母亲再婚时,写着前夫名字的书不能拿过去,就送给女儿了。
御木把书还到柜子里去时,剩了一册在手中:
"这是处女作集,它可是弥生生出来之前出的书呀。我家里已经没有了,弥生没见过吧。"他恋恋不舍地瞧着那本书。
"没有了的话,你拿去吧……"
"不,算了。"御木把那本书放回了柜子。
处女集中有御木第一次成功的长篇小说,那正是结婚前,听了顺子失去贞洁的坦白后,忍受住打击写的小说。这是御木和顺子的恋爱小说,而且还写了顺子坦白的场面。这本书可说是御木的处女作。而且,现在到处还是把它作为御木的代表作在世间流通。年轻时的作品,只有这篇小说出了普及本,继续流传。
顺子一开始几乎一点没注意过这个作品,而御木却永远觉得讨厌。他讨厌顺子坦白的场面。实际上顺子并没有失去过纯洁,作者试着写到普及本的后记里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御木也就没有写上。
青春的恋爱和痛苦,升华成为御木的才能和纯朴;这份才能和纯朴也因其后人们的浪费,在这部作品里明显表现了遥远过去磨灭了的证据。
"柜子里少了什么东西吗?"御木问弥生。
"什么也没少,太好了哟。"
第二十二章
孩子都长大了不再套手脚以后,顺子腿脚慵懒起来,很少和御木两人一起出门散步。在东京都市内两人一起兜圈子的次数,远远少于正月里或暑假中,两人结伴出去旅行的次数。
公子的母亲从福冈来到东京,邀请御木和顺子夫妇俩一起吃饭。临出门时,夫妇俩无意中互相对视了一下,哦,两人已很久没有结伴外出了,这意思不说也心领神会。
来到芝泉寺上的日本菜馆,只见大里夫妇两人等着,顺子像是有些意外,寒暄还未完,就来不及似的问:
"公子他们呢?"
"哦,他们今天不过来。"
"啊,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呢。"
矿山公司在东京有分公司,大里常常来东京;太太呢,御木夫妇媒灼旅行时,在福冈分手后,没再见过面;顺子先以为波川和公子也会被叫来的。
大里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是想多听听那两人的坏话呀,耍了个小小的阴谋……"
"什么?"
顺子有些不安地望着御木。
"而且呢,我觉得还得拿出谢礼来呢。"
"谢礼已经收了许多。"顺子受宠若惊地说。
"不。作为对证婚人的谢礼,这回我们能不能充当一回媒人呢?"
原来是给弥生提亲。这是御木始料而不及的。他忽然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这……这可是……"
可现在,最先到来的感觉是女儿从自己身边离去的寂寞。
"令爱不愿意媒的婚姻吗?"
"不,怎么啦?"
"那小伙子可有些踌躇,说什么小说家的千金嘛,我怕是驾不住之类的话;可我看到过令爱,我的印象呢……"
"大里先生看到我家弥生?"
"是啊。给公子请媒时,我到您家去过两三回呢,那时见过的。"
"啊,是啊。说是小说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觉得'有'可是好事情哟。"
"是啊。"
其后的话一直继续着,御木只有听的份儿。从菜馆回家的路上,御木也还是默默无言。顺子在车里,就来不及似的打开大里递过来的照片:
"真是个帅气的小哥子呀。和谁很像吧?"
"你说谁,像谁?"
"大里先生特意亲切地推荐,一副热心起劲的样子,你倒好,连声谢谢都没说。"
"说了的哟。"
提亲的对象是大里朋友的儿子,在一个建筑公司工作,说是个有才能的设计家。这儿子想找年轻的女朋友,大里为了让人能参考想象,特地拿来了那人设计的新形住宅的相集。
"这个青年呀,公子可是最清楚了,请你们向她了解了解。"大里说。
大里热心地推荐,说不定,大里曾打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设计家吧,可公子和贫穷的学生波川在一起了,于是就冲着弥生来了吧,御木满脑子胡思乱想。说那人的父亲是某建筑公司的头头,这青年的生活绝对不成问题之类的,御木听了,心里有些不愉快。
"你不觉得他和谁很像吗?"顺子把照片递给了御木。
"嗯。"
御木几乎毫无意义地瞧着这个既没见过又没有听说过的青年的照片。而且,他心里的什么地方似乎也在想,这个男的可能会和自己的女儿结婚的。
"慢点对弥生说。先听听公子小姐怎么说。公子很熟悉他,可怎么会不喜欢他,反而喜欢波川君呢?真有些蹊跷。"
"这可是你多心了,她和波川在一个学校念书,每天碰头;波川君会拼命进攻的呀。我们家的弥生不也是喜欢上了神经错乱的启一吗?"
"没有神经错乱哟。至少在订婚约的时候没有。"
"要我说的话,和波川比起来,这照片上的人可要好得多了。"
顺子从御木手里要回了照片,又瞧起来:
"说是媒妁婚姻,可眼下都是好好交往一段以后才定下的吧。"
"那当然啰。"
御木回到家里,立刻给公子写了封快信。本想再坐来的车去寄快信,可车是大里的车,不好意思随便使用。
御木回家后连外套都没脱,就拿着信出门了。夜色渐深,近处的三等小邮局早已经关门了,从这儿到大邮局去,非得坐上什么交通工具才能到达。
一走到街上,御木就开始觉得有些犹豫不决了。用快信去把公子叫来,还要连夜出去递快信,有这样争分夺秒的急迫吗?快信上写着,有些想当面问问的事情,希望你能快来,很简单的几句。弥生提亲对象的情况,尽管大里嘱咐去问问公子,可是和大里刚分手回到家里,自己就立刻慌里慌张地要去发快信,连御木自己也稍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时,正好一辆空车来到身旁,他招手叫车停下,乘了上去。
他偷偷地上邮局去,像是给女儿提亲的事已经决定了似的,他感到了做父亲的寂寞。
迎出门的弥生,听御生说刚才出门去寄快信的话,着实吃了一惊。
"什么快信?要父亲您亲自去……"
"好事情哇。"
"是三枝子的事吗?"
"不,不是。不是三枝子的事。"这回轮到御木吃惊了,拼命摇着头。
御木脱了鞋,从弥生面前走过时,弥生看着父亲的脸,然后跟在后面进去。顺子在茶室里,两人心照不宣;看来顺子还没有把大里提亲的事告诉弥生,还没有把叫高田的青年设计家的照片拿给弥生看过。
第二天下午一点以前,公子一个人来了。她还是第一次没和波川一起来。
"先生的快信收到了。像是因为什么要挨骂似的,好怕人呐。"在大门口,她就对弥生大声说着,茶室里的御木也听见了。吃过午饭,御木站起来,把公子带到了书房。公子像是一个劲儿觉得是跟自己有关连的事。
"有个叫高田的青年你可知道,搞建筑设计的……"御木突然开口。
"你是说阿直那家伙吧。"公子用了很亲密的称呼,"这个高田先生,从小就在一起,很熟悉他呀。"
"是吗?你妈妈正巧来东京,你肯定碰到了吧。"
"碰到了。"
"从父亲、母亲那儿,没有听到关于高田先生的消息?"
"说我嘛。不,没什么……"公子回眸反问。
"实际上,大里先生来问把高田先生说给弥生怎么样?"
"真的?"
"公子你没听说过。"
"是啊,什么也没听说。"
"你爸爸还说,高田的为人公子最熟悉,让我求你打听打听。"
"是嘛。"
公子脸颊绯红,看着御木微笑起来,那微笑到了一半便停住了似的,但还是给人明朗的感觉。
"小时候他可喜欢我了,所以,爸爸说我很了解他。直吉他真的能和弥生小姐结婚,我可太高兴了。"
"早着呢,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呢。"
"对不起。可假如真是直吉的话,我觉得太好了。"
"研究完毕了吗?"御木开玩笑地说,公子和波川结婚前后,经常使用"研究波川"的话。
"就是不研究也……"公子也想起来笑了,"他和波川不一样,这个高田呀,不研究也是个好人呀。"
"公子小姐的家里,没想过让公子小姐和高田先生结婚吗?"
"想过的哟。"公子一点不遮拦地回答,"我想是有的,尽管不怎么强烈。我听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可也许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吧,我的心里就是来不了那种感觉,又被波川抓住了……"
"对弥生还没说过,这门亲事公子小姐你赞成吗?"
"赞成呀。一门好亲事嘛。对父亲我也说赞成,我可以对高田说弥生小姐的为人哪。"
"这个高田先生,你不研究也觉得他是好人,怎么心里会不来那感觉呢?"
"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知道嫁给这人一定很幸福的,可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他比波川要好得多。弥生小姐一定会很幸福的。"
御木相信公子声音里的善意。
于是,高田的性格啦,他的家庭啦也就很难问出口了。就是再刨根问底,公子话里的正确性也有限度,大致的轮廓已经听公子的父亲说过了。
"弥生小姐已经和高田碰过面了吗?"公子问了一声。
"不,还没有……"
"先生您呢?"
"还没呢。还不到那种程度呢。实际上,昨晚才让你父母请了去,听说了这件事。"
公子用眼睛表示了首肯,直直盯着御木说:
"真的是极好的亲事哟。我父母亲想得可真到家呀。我怎么就没想到阿直和弥生小姐是天生的一对呢?真奇怪。也许我还没到给人搭桥牵线的那份年龄,在先生家里也很拘束的关系吧。能找到弥生这样的好人做新娘,真要吃阿直的醋了哟。"
"吃醋?不吃弥生的醋吗?"
公子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声音轻了下来:
"那个呀……不吃醋啦。只是觉得阿直的运气好哇。"
公子开口闭口"阿直""阿直"地叫,自然是她从小叫惯了的关系吧,可御木听起来很觉刺耳。
于是,御木自然地想起儿子好太郎没有和青梅竹马的三枝子结婚的事来。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的,可好太郎为什么不和三枝子结婚,做父亲的御木也确实不明白。看起来并非绝对为了避开三枝子的母亲吧。也许御木出面为两人筹划缔结连理该好得多吧。三枝子的母亲也这么说过。鹤子想让后夫的儿子和三枝子结婚,来找御木帮助的时候,曾把这话作为责备御木的借口说出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简直可以看作是鹤子的真心话,御木心里深深内疚起来。
好太郎和三枝子结婚,或者和芳子结婚,三人的生活定会和现在大不一样吧。尽管好太郎是好太郎,三枝子是三枝子,芳子是芳子,这是无法改变的;可是,芳子或者三枝子谁作为母亲生出的孩子,从一开始,从根起,就完全是两样的吧。好太郎和芳子生的孩子,与好太郎和三枝子生的孩子,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简直是无法比较的。这孩子再繁衍子孙下去的话,好太郎和芳子结婚而没有和三枝子结婚的事,将在今后的人生世界里荡起层层涟漪。这片刻的想法,虽然对芳子太不公平了,可御木脑子里确实浮现了起来。
公子和高田直吉与好太郎和三枝子的情况有所不同,虽然没有必要连在一起来考虑,可昨天听了大里的一席话,御木胡思乱想的事,竟被猜中了。
可是,公子像是毫无顾忌似的。
"让他们相亲吗?"她爽快地问,"和高田见面,我在场怕不行吧。"
"不,还没到可以见面的时候呢。"
"我把高田带到这里来怎么样?只是说去御木先生家里玩玩,谈谈意大利文学什么的。"
"意大利文学吗?"
"是啊。高田在意大利留过学,在那边读了些意大利文学作品。他拍的意大利建筑照片,还在建筑杂志上发表了,他写的说明文章被评为富有文学性呢。"
"是嘛,我对意大利文学可不在行呀。"
"阿直他也不是什么专业嘛。"公子轻快地接过话题,"我在场同他见面的话,能让阿直轻轻松松地说话,大家可以多了解高田这个人,弥生也不会尴尬。我能起作用的呀。"
"还什么也没对弥生说起呢。"
"我觉得还是说说的好。"
"嗯,是啊。看看照片,是个美男子哇。"
"是啊。很漂亮的。读中学时,说他漂亮,不如说他额上闪着秀才的光,我也曾意识到阿直的那种好看,现在还记得呢。"
"公子小姐是在他留学时结的婚吧。"
"怎么。爸爸连这个都说了吗?真吓人。"
"你父亲可没说,只是我自己忽地这么想来着。"
"先生,"公子瞧着御木,右手在脸前拂着,"先生有些误解了吧,真没劲。我说我不是做阿直新娘的人,这话可是真的哟。"
御木点点头说:
"我可没有怀疑什么。是你爸爸说的,高田的事去问问公子……"
"是嘛。"
"我在新婚的列车上,忽地有一闪念,阿直这会儿在意大利呀。就这么一丁点儿。"
她说她还没见过从意大利回来的高田呢。也就是说,和波川结婚以后没有碰见过。可是公子的娘家,大里和高田的亲切交往还在继续;公子从父亲那里听到以后有关高田的消息,再把那些消息告诉了御木。和昨夜从大里那里听来的大致相同;可大里的话里传达了一个抽象人物的类型,公子的话里,却塑造了一个具体而活生生的叫做高田的青年。
御木边听边觑着公子的脸,自然而然地绽开了自己的笑脸。公子对于高田那份好感的明朗,让御木觉得自己也像是喜欢上这青年似的,可他忽地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喜欢公子吗?御木的微笑消失了,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脸,以前从没像今天这样有过喜欢公子的心思。
"心里不痛快吗,先生。我可是轻率的人哪,得意忘形后会胡乱说的。"
"不,没有那回事。公子称赞人的方法真让人快活。"
"很快活,怎么啦?真难为情哪。"公子有些脸上发烧,露出了害羞的神色。"可是把话归纳起来,真的挺快活的呢。先生肯定会高兴的。"
"话归纳起来?怎么像是很不过瘾似的呢。"御木确实感到公子打算岔开话题,"真的,怎么就不过瘾呢。"
"您感到寂寞了吧。"说完,公子不做声了。于是,御木又开口了:
"我家里呀,曾住过三枝子,还有过一个奇怪的姑娘,叫千代子。这两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一家人,怎么就感到少了什么似的,我说咱们去领个孤儿院的孩子来收养吧,却让弥生给数落了一番呢。"
"……"
"谢谢你,用快信把你叫来真不好意思……"御木像是这才想起,刚刚连声谢都没说。
"弥生容易被人看上,自己容易轻信别人,是啊,在这以前……"
"阿直可真是福星高照哇。"
御木和公子谈弥生亲事的对象,顺子想必也知道吧,于是,御木把妻子和女儿叫到了书房。
弥生膝盖硬硬地坐了下来,在父母亲还没开口之前,她先说话了:
"爸爸,刚才在茶室里听妈妈说了。"
"照片也给她看了。"顺子接口道。
"我现在不能考虑结婚的事。"
弥生压低了声音,满座鸦雀无声。
"尽管我不结婚,但这门亲事,该去把嫂子也叫来……"
"是啊。芳子也来。我去叫。"顺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去了。御木目送着她的背影,没有看弥生。